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喇榮五明佛學院生活修行體悟——行者隨筆(下)

已有 3408 次閱讀2012-3-14 23:55 |個人分類:分享

 

 

喇榮五明佛學院生活修行體悟——行者隨筆(下) 

 

http://www.bodhiinstitute.org/forums/index.php?topic=8102.15

 

1.如意林

 

2.穿西裝的女孩

 

3.舍利

 

4.多吉拉姆

 

5.盡其一生 乃至死亡

 

6.悉地

 

7.應供趣事

 

8.寧靜的聲音

 

9.是孤獨還是團結

 

 

 

如意林

 

晚上八點,喇榮大經堂金剛薩埵殿中央高高的法座上,至尊索達吉上師正在傳講《大圓滿前行》中的壽命無常,此時,一位年輕僧人從成都坐學院的救護車歸來。

 

喇榮溝夜晚的燈光,是銀河系最斑斕的那一部分。

 

很多這樣的時刻,圓深師抬頭,望不見幽黑的山體,只能見到密集的視窗的燈光。這時,他會產生一種幻覺,宛如身在城市,眺望高聳的摩天大樓。視窗們遙遠而溫暖,它們是黑夜中的生命,傳遞著一個個心靈的特殊的資訊。

 

他上山的第二天有高原反應。道友們驚訝地看見久違的他一個人高舉著吊瓶從扶貧醫院回家。他們和他調侃,他笑著說:

 

我坐了救護車上來,看來,還要坐救護車下去。

 

淩晨兩點,智江接到圓深師的電話,趕到他的住處,湊到他床前。

 

你不要做出這個樣子來!他說:你難道這個時候還要開玩笑?你想嚇死我嗎?!

 

圓深兩眼睜得很大,望著天花板,向外出氣,已經沒有進氣了。

 

你等等!智江大叫:你等等!我馬上叫人來!

 

喇榮溝的燈光已經隱滅,只有圓深師的窗放射著幽幽的紅色之光。

 

他家的院門和房門在黑暗中大敞,智江和幾位道友奪門而入時,圓深已經走了。

 

他們認為一定是有誰在惡作劇,把他們捲入了一個幻化的噩夢。

 

他的遺體從腳涼起。第二天清晨,圓深師的心間仍然留有餘溫。

 

人們聽到了這個消息,難以置信。他們無法思維法義,記憶頌詞,觀修或在電腦前發心。

 

他生機勃勃、一身正氣、灑脫自在,令人見而生信。他英俊的面容、爽朗的笑影不斷浮現在道友的心前,令他們愕然、疑惑難解、默然無語。

 

他昔日的鄰居、密友魂不守舍,和他生前一樣,頭痛欲裂。

 

他出家十年,比所有人都年輕。他只有23歲。

 

十年前,一天,圓深請了哈達,去索達吉堪布的住處,要求出家。

 

你下午再來。索達吉上師仁波切緩緩地說。

 

父親見他進門,問:你到哪里去了?

 

我去上師家了,他說:我要出家。

 

下午我陪你去。父親說。

 

我看你還是不要陪我去了,反正你放不下。兒子說。

 

下午,父子倆每人捧一條哈達,來到上師仁波切面前。上師仁波切為他們父子剃度。

 

在幾位少年喇嘛中,他是最溫和的一位。他常常受到差遣,傳遞資訊,跑腿,從無怨言。他不喜歡談論別人,也不喜歡聽人談論。如果對方一直在談論,他會單刀直入,打斷對方或轉移話題。

 

在家時,他聰穎過人,年年是優秀的三好學生。出家後,他的聞思卻遇到很大的障礙。

 

如果有人叫他做事,他會立刻應聲而去。但他不喜歡背誦,注意力難以集中,在經堂裏坐兩個小時,只能記住上師的幾句話。他整天鑽研各種無意義的器具、花草,和他的狗四處溜達,在山坡上呆坐、睡覺,打發時光。

 

幾年後,他和父親回家鄉,力勸一位大學生把胎兒生下來,為嬰兒安排了領養的人家。他們回到學院時,上師仁波切宣佈傳講《金剛經》。

 

纏繞他幾年的暗雲忽然消散,他如雷轟頂。在那些特殊的日子裏,《金剛經》的意義滴入他的心湖,在他的心中泛起悠遠的漣漪。他深深地震顫,找到了此生的意義。

 

他彬彬有禮,雖然未經世間,卻相當老成,與人交往很有分寸。除非他笑時,露出天真可愛的笑容,暴露出他的年齡。

 

他那麼年輕,他的理解力,思考問題的方式,對法義的講解令人震驚。他對一個個法相名詞的契入的角度和把握那麼精准,他不需要翻閱資料,任何一個問題,他都能不偏不倚地闡述,如同辭典。令和他討論的道友深生欽佩。

 

他身體健康,除了有時頭痛。那時,如同一隻小鳥被石子擊中,他奄奄一息。他在床上翻滾,踉踉蹌蹌走出房間,坐到院子一隅。很快,他無法支撐,卷臥於地。在昏沉和煎熬中,他呼吸著泥土和草根的氣息,感受它冰涼的寒意。

 

他擺弄各種電器,研究它們的原理。他整夜不眠,操作電腦。任何機械和程式到了他手裏,都能被他無師自通。

 

他每天都和他父親通話,他們不像父子,更像密友。

 

每天上輔導課,是他酣然入睡之時。上師選輔導法師時,他的考試總是有意砸鍋。

 

他曾經和一位道友投入了十萬元,蓋了一間豪華的輔導室,供養常住。所有的建築材料,都是他從成都運回來,小到一個釘子,都是他跑上跑下購買。輔導室只用了兩個月,他就被那個輔導小組轟出來……

 

他曾經說,全學院,認為我是好人的,可能只有兩個人。

 

他的一個友人說,法王傳上師心滴,為四眾弟ZI灌頂時,他曾經出現過殊勝的大圓滿的境界……

 

他可能迷亂,可能被業力牽引,可能在修行的路上長久無所作為。可是,那一刹那的閃電,照亮了他的心,存留在他的心裏。在輪回中,他永遠都不會再迷惑。

 

道友們到他家,輪番為他助念。他們驚訝地發現,他有三間圓木房,一個極大的院子。在喇榮溝四面的五臺山尚未泛綠之際,每一個從他院牆外走過的喇嘛都會透過院牆的縫隙,張望一院的蔥龐。牆內,仿佛是一個神秘的刹土,和它的主人一樣深不可測。

 

任何人和他同行,都是他買單。如果有另一個人掏錢,他會非常吃驚。他急切、堅決地阻止別人買單。他的錢來自十方,他習慣於右手從僧衣的內口袋裏掏錢,這是他最經常的一個動作,他的責任。

 

沒有幾個人知道,他的大院裏,三間棚克房中,隱藏了一個秘密的城堡,一個世外桃園。它內部的裝修格調高雅,佛臺上供養著來自印度、尼泊爾和拉薩的莊嚴佛像、法器和水晶舍利;地上鋪著典雅的全毛地毯;他的披單、僧衣和各種用品質地精良;房中,都市所用的電器一應俱全……

 

他身上的銀行卡上,有五六萬元。聽到他突然離世的消息後,北方的一位友人立刻往他的卡上打了五萬元,做超度用。學院認識他和不認識他的人都拿錢為他念經,沒有人知道一共有多少。

 

人們還發現,他有幾千顆水晶舍利,一大瓶甘露丸。其中大部分都是從他原先搜集的水晶舍利和甘露丸中長出來的。它們被散發,用於數額巨大的放生,為他做特殊回向。

 

他的房子也被變賣。他的遺物,除了他父親帶走的佛像,母親留下的紀念物,其餘的,全部拿到念經處,折合成錢,作為超度的費用。

 

僧眾們用這些錢為他大量放生、供齋、供僧、念破瓦、念經、供養上師活佛……

 

上師仁波切帶領僧眾為他念經超度的那個晚上,在大經堂門口,很多道友發心幫他發飲料和食品,與僧眾結緣。

 

作為一個普通、年輕的僧人,在漢僧中,可能沒有一個人,在身後,有那麼多錢用於超度、行持善法;有那麼多人為他出錢念經、放生、回向,因他反省。

 

人們自問:

 

他的福報從何而來?為什麼,他們不會有這樣的福報?

 

他的一念自然流露的純樸善心遠勝於以執著功德之心所行持的善法,這就是他們所需要做的。這一顆無有造作的心需要多少世的造作才能生成?這一顆無有造作的心,如果它能生起,哪怕只是一點,它也是最珍貴的。

 

在他搭上學院的救護車之前,曾經為了一位道友託付購買的東西,跑遍了整個成都。沒有人把他帶回的物品送到那位道友手裏,沒有人知道這件事。

 

圓深師的離世,使那位道友得了心絞痛。他找翻譯打電話給一位大瑜伽師,翻譯說:那位大瑜伽師曾觀察過無數例亡人的去向,鮮少有人往生刹土。這次,大瑜伽師說:

 

極樂世界的門已經打開。

 

圓深師圓寂三天后的傍晚,一輛小車在學院的大路上停下,路邊等候的僧人圍上前去。

 

圓深師的父母只有四十多歲。他們在成都會面,坐車同來。在成都,他的母親悲痛欲絕,對她出家十年的丈夫說:

 

是你害死了我的兒子!是你把兒子引到了這條路上,現在他死了!都是你害死了他!

 

擔心圓深師的母親哭鬧,在他們到來之前,他的道友不斷念經,供護法,祈禱上師三寶加持他母親。

 

圓深師的母親先下車,她不看任何人,跌跌撞撞,徑直向前走。

 

沒事,她說:沒事,我沒事,你們不用扶我。

 

他的父親從後座爬出來,在人們的攙扶下著地。他站立不穩,不能舉步。一位道友從醫院飛奔而來,人們把氧氣袋給他父親吸上。

 

一位因女兒自殺而出家的僧人見到這個景象,轉展一夜,無法入眠。

 

圓深師生前最後的兩個月,是和父親一起度過的。父子倆分離,還不到十天。

 

那天晚上,圓深師的父親心臟衰竭,向同車來的妹妹交待了自己的後事。

 

下了一周的雨,天葬那天,天放晴了。

 

上師仁波切曾經吩咐,不要讓圓深師的母親去看圓深,念完破瓦後,可以讓她看兒子一眼。

 

天葬的前一天晚上,母親看見給她拿來的兒子的幾件遺物,當場嘴唇深紫,全身冰冷,心臟病發作。親友們當晚聯繫了司機,包了去成都的車。第二天,小車載著他們路過念破瓦的地方,從她兒子的棺材旁駛過,她沒有下車,徑直去了成都。

 

在這之前,他剛回家鄉看望母親,讓母親關閉了開張不久的酒吧。兒子的細心、體貼,使這位母親在離開學院後,很長時間迷失在兒子童年和少年褪色的沙灘上。

 

她在幻島上悲傷地行走,尋覓他每一個幼小的足跡:

 

在她無法分身的日子裏,無論她把年幼的兒子放在哪里,他都能照顧自己,不會讓人分心。

 

他七八歲的時,在寒冷的冬天,她下班回家之前,他生上煤爐,把爐上壓板燒得通紅。當她回到溫暖、令人感動的家中,看見小小年紀的他正在砸煤塊,小臉黢黑……

 

他的父親至始至終沒有看兒子一眼。他沒有去屍陀林,留在學院,為兒子念經。他穿黃色的短褂,在兒子成年之後,他離開了學院,在南方一座叢林常住。他戴了一副眼鏡,平靜,沉著,聲音溫婉動人。他對每一個試圖安慰他的人說:

 

每個人都要死的,遲早而已。他在極樂世界等著我們。

 

他離開時,談起兒子,宛如敍述另一個人的故事。

 

和父親兩年未見之後,父子在昆明重逢。父親驚異地發現了兒子的變化。他成熟,調柔,富有尊嚴。他和父親一樣,身著青灰色的大褂。看上去有三十歲。

 

繼那位大學生之後,父子倆把所有的錢投入到救生中。他們委託熟識的醫生,勸懷孕的女生生下孩子。他們負責生產費、營養費和補助費,為嬰兒尋找一戶經濟條件良好,沒有子女的家庭收養。他們一共救了近二十個胎兒。

 

從南方到北方,每一個接觸到他的人,都會驚訝:他那麼帥氣,明亮,溫和有禮,對每一個人都那麼用心。

 

這麼一個未經世事的年輕人,應該有怎樣的一種信心,才能面對世間的誘惑,才能一刹那也不改變他的道心?

 

他是他們最美的煙火,短暫、炫目、永遠不會被遺忘。

 

屍陀林的濕草坡上坐滿了僧眾。只有一天,他們就被曬黑了。在後來的幾天裏,他們的臉開始蛻皮。據說,自從有漢僧以來,沒有一個人有那麼多人去屍陀林為他送喪。

 

那天,每一個參加天葬的人的臉上都留下了屍陀林的印記。

 

他們中,有圓深師曾經幫忙資助過的藏喇嘛、藏覺姆和漢僧,他為他們付過醫藥費、電費、車費和飯錢;送給他們各種衣物、用品、食品和建築材料;幫助他們蓋房,運牛糞,煤;為他們買藥,帶東西……

 

有幾位友人擔心難以自製,會障礙他往生,沒有去屍陀林。

 

據說,禿鷲們知道哪個亡人的業力最輕,它們曾拒絕食用破誓言者的屍體。那天有七具屍體,禿鷲們第一個撲向圓深。等禿鷲離去時,那裏已經什麼也沒有了。

 

和死亡相比,生命中所有讓人沉迷的人事,都變得不再重要。

 

僧眾們目睹了整個過程。除了他們眼前刹那刹那的顯現,沒有其他。

 

他曾經說:到了二十五歲,我將去一個杳無人跡的地方,閉關修行。

 

沒有人比他更陽光燦爛,更有弘法的前程,更有希望成就。可是,所有這些概念,只是世間法的延伸。他的湮滅,粉碎了他們心裏遺留的最後的妄念。

 

天葬師受道友的委託,查看了他的頭蓋骨,梵穴位有一個洞,他的神識從頭頂而出。

 

他的父親打電話到亞青,詢問阿秋喇嘛兒子的去處。阿秋喇嘛說:

 

他決定會往生,你不必再來問我。

 

第一世頓珠法王在自傳中說:

 

我舉目一望,看見紅花點綴的大地上一片鬱鬱蔥蔥的如意樹林,裏面如同日光般紅光萬丈,普及四面八方。我看到了一個讓人心弛神往、情不自禁萌生迷戀的絢麗美好的樂園。

 

我問那位空行母:這令人無比快樂、動人心弦的地方究竟是哪兒呀

 

她說:那就是極樂世界,那光芒是阿彌陀佛的光。

 

圓深之死,是他光明之身的新生。當娑婆世界和他有緣的人們沉浸在對他的追憶中時,那就是他的心。他無偏平等的深沉的憫懷注入到了他們的心裏。

 

這位以他的猝死讓喇榮人生起了無常觀的年輕人,如今,正在那光的如意林中。

 

 

 

穿西裝的女孩

 

她短髮,穿一件褪色的小西裝,看上去十二歲左右。

 

那天,來了煤,我和圓焱師站在煤邊,東張西望找人背煤。她不知從哪里鑽出來,熱情地為我們翻譯。她是藏人,卻明顯地偏袒我們。

 

事後,我說,那個男孩——”

 

 什麼男孩?圓焱師說:是女孩!

 

我們都覺得不可思議,這麼明顯的事實,對方居然視而不見。

 

結果是我錯了。

 

圓焱師對得過一句法恩的道友恭敬倍至,遇到小道,一定要讓為她講過法的道友先行;法師坐著,她不會站著,而是蹲著和法師說話。她的這一舉動非常自然、出自真誠,她看不見身邊道友詫異的目光。

 

對年輕的道友、迎面而來的犛牛和狗,她也極盡謙讓。

 

她聽到的任何一句話,都會開啟她的心靈,她在小本上記下它們,她的小本上記滿了動人心弦的啟示性的時刻。

 

她曾為人母,拋棄家庭,謝絕了年老父母的援助,依靠每月兩百多元的生活費生活。她沒有房,租了藏覺姆的一間房,每月八十元租金。初十和二十五,道友們會供;殊勝的吉祥日,道友們放生、供齋;夏天耍壩子,道友去朝聖、貼金;盂蘭盆節,上師對僧眾做廣大供養;此時,所有的道友都極盡全力隨喜,她歡喜之餘,黯然無聲、默默心痛。

 

她把發給僧眾的一個又大又紅的蘋果留著,到色達見她的上師時,把蘋果悄悄留在上師的桌上。

 

她夏天戴一頂皺巴巴的冬棉帽,冬天穿一件袖子上縮,露出一長截手腕的短僧衣,永遠興致勃勃,充滿了靈感。喇榮的任何一個時刻,任何一個方向,任何一個動物和人都在向她閃光,演說一個深奧的哲理,令她幡然醒悟,感動莫名。

 

當她高燒、心臟病發作、牙痛難忍,她會像一個動物,躲到一個沒有人看見的角落,向隅。

 

她純潔,無染,從來不議論別人,唯一檢討自己,口說佛法。

 

遇到女孩不久,她見女孩在漢僧店門口討錢,給了女孩一元錢。不久,她在漢僧店見到女孩,非常歡喜,問:你吃過了嗎?

 

 吃過了。女孩遲疑了一下,說。

 

圓焱師望著女孩歡快、懂事的臉,給她買了一個饅頭,一盒牛奶。

 

半年過去。一天傍晚,圓焱師從漢僧店門口經過,迎面見到了女孩,圓焱師喜出望外:你去了哪里?很久沒看見到你!

 

就在這時,一輛大卡車從女孩身後駛來,女孩一下子跳到了圓焱師身邊。這時,圓焱才注意到,在大卡車和她之間,有一個小小的泥塘,女孩跳到她和泥塘之間,用身體擋住她,雙手拉撐起裙子,拉到最寬。大卡車的輪胎碾過泥塘,泥水濺射到她的裙子和小西裝上。

 

望著圓焱師愕然、震撼的表情,女孩笑了。

 

我走上經堂的水泥石階,驀然見到了那個女孩。她手裏攥著幾張錢票,不斷地說:謝謝!謝謝!

 

我望著她,試圖透過她穿著西裝的小小的身軀,看到一個菩薩的靈魂。

 

仿佛洞察了我的心,當我從她身邊走過時,她不再說謝謝,雙目默然下垂。

 

我注視著她的面容,此時,她完全改變,變成了一個成人,一個睿智之人。她面無表情,似乎無所不知。

 

 

 

舍利

 

拉姆師已經來學院多年,和她同年來的人不知去了哪里。坐在經堂裏,她發現,絕大多數面孔都很陌生。

 

很少還有人記得拉姆師最初的面容,人們只記得她現在的面容。她一夜之間就變了,她剛來時的美好形象在一場病後消失無蹤。

 

那一年,恰逢考試,拉姆師報了一門講考。一位老資格的堪姆經過拉姆師家門前的小徑,聽到拉姆師正在對另一位道友試講。堪姆停下腳步,終於,敲門而入。

 

堪姆說,這是她聽到過的最令人驚訝的講考,她是她所知道的喇榮漢族女眾中的第一人。如此獨到的理解,如此出人意料的表達,而且,她的聲音又是如此沉著、動聽。如果晚上上師打卦打到她,她會是第一名。

 

上師沒有打她,另一位女眾得了第一名。後來,那位堪姆經過她家時,常常不由自主走進她的房門,和她交換對各種問題的看法,對她另眼相待。

 

拉姆不久就病了,她從漢地看病回來,很多人沒有認出她,她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受到疾病摧殘、氣喘噓噓的人,因服激素而臃腫的人。她的智慧還和往日一樣尖銳,她的見解更為直截了當,一針見血,因為,她已經接近了死亡。

 

夜間,人們從她家門前的小徑經過,會聽到她房中傳出的一聲哀鳴,那是一股突如其來的銳利的疼痛穿過她的身軀;有時,是一聲尖叫,那是她回身之間,眼前出現了恐怖駭人的影像。

 

這痛苦之聲,令親聞之人難以平靜和忘懷。

 

拉姆師隨身攜帶救心丸去經堂上課,上師講法的時候,她心臟衰竭,幾近窒息;有時是胃痛,在大經堂,在將近兩小時的時間裏,她一直忍受著難以忍受的煎熬……

 

有一段時間,晚上,她長夜無眠,卻無法清醒。偶爾,清醒之時,她放在右腿上的左手會撚動念珠,念誦咒語。清晨,上師講法之時,她奄然睡去,收音機裏,僧眾唱索南德依時,她猝然驚醒。

 

瞭解她情況的師父覺得驚訝:她還在喇榮。

 

她曾經教授的學生,在城市裏的某一個空間,驟然想起了她,他們少年時代的啟蒙者,那才華橫溢、超凡脫俗的形象。他們不知道他們曾經的老師已經出家,步入出世的生活。在某一個刹那,他們似乎陷入了人世的悲愴。她是昔日一個夢中之影,已經褪色的驚鴻一瞥。

 

她離別多年的老父母還在遠方,為生離死別而垂淚。

 

偶爾親近她的僧人,會驚異她的因果正見,她對上師三寶的信心和她對自身疾病的態度,尤其,她表達的方式,與眾不同,富有啟示,令她們依稀瞥見她過人的才華。她們肅然起敬,聚集在她身邊。

 

和其他年輕、健康的人相比,她大禮拜的數量毫不遜色,她在地上磨蹭,只要她不離開地板,在它上面和它磨,就有希望完成十萬大頭的數量。

 

很多時候,她不得不停下。她大汗淋漓,不是因為禮拜,而是因為胃部疼痛;

 

她拉便血,顏色發黑,醫生懷疑她得了胃癌。

 

有很多難以跨越的坎,那些身體幾乎失禁的,失去了莊嚴的時刻,她都過來了。但是,這一次,她似乎將要在它面前倒下,這一世將要終斷,這一世的一切,都將成為最後的、唯一的記憶……

 

從她家門外經過的人聽到了門內的一聲聲慘叫,他們驚恐莫名。

 

地板上的那個人正在喘息,呻吟,隨著她緩緩起身,冷汗沿著她的脖子流下。

 

她猶豫著,是否放棄,離開她的地板,躺倒在她的床上——她的家中,沒有一個落腳的地方,每一個角落都是用過的卷紙、沒有洗過的碗碟、床頭和一側,有很多法本,幾乎沒有容身之地。

 

供佛和供護法的供杯和水杯都已經倒覆,佛臺上佈滿了一層細灰。除了睡去,爬起,吃一點道友送來的東西,在地上磨蹭,靠在床上,打開收音機,在昏沉中聽上師講法,她已經無力旁顧。

 

她猶豫,一天裏,她躺在床上的時間已經越來越長。再磕十個,她想,不磕也是死。她兩手緩緩撐地,向前摸著,一點,一點向前推去。忽然,一陣痙攣如閃電穿過她的身體,她失聲大叫之時撲倒在地。

 

一時,她似乎在地上睡去,一個美好的無痛的時刻,一個遺忘的時刻。恍然驚覺之時,她抬起頭來,看見了她伸出的手邊,準確地說,是手指邊,有一顆褐色的圓形的東西,一顆舍利。

 

它在白底色的菱形花案的塑膠地板上,在射入窗框的溫暖的陽光下,靜靜地躺著。在這之前,她沒有看到過它。就在這時,似乎為了證實她的想法:

 

她看見,從她的手指的指甲處——它們早已失去了光澤,凹陷、發灰——

 

從虛空中,滾落了三顆舍利。就仿佛,它們從她的指甲中生出。

 

它們在塑膠地板格上滾動,在力量消盡之後,停下。

 

她望著它們,把它們一顆一顆拾到另一隻手的手心裏,緊握,爬了起來。她坐倒在地上,展開手心,四顆,它們是真的,真的從她的手指處滾落於地,真的在她的掌心裏。

 

從一個看不見的空間,從虛空中,由一種力量,化為物質。把它們交到她手裏。告訴她:

 

上師佛陀從來沒有離開過她,雖然她看不見,但他們就在她身邊。

 

她把這四顆舍利慢慢放入嘴裏,一點一點咽下。

 

 

 

多吉拉姆

 

1

 

那個夏天的傍晚,南山的小木屋沐浴在最後的紅色餘暉裏。這慘澹的景象瞬間就會消失,褪盡它生命的活力。

 

多吉拉姆剛盛了一小碗飯,放到央金面前。她從敞著的窗口望了一眼被夕陽聚焦的絢爛的小木屋,喇榮溝其他的小屋已經沉入黑暗中。

 

這時,外面響起嘈雜的叫喊。她倆沖出門,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就在那個傍晚,她們離開了學院,一走就是一年。

 

她們沒有關門,沒有多披一件衣,沒有帶上任何一樣東西。多吉拉姆的披單還疊放在被褥上,她的所有的錢——一共一百三十元在她身上的紅色小包裏,央金兜裏有三十多元。

 

她們的房子、衣物用具和那碗等了很久才端上來的米飯如同南山山頭上紅得不真實小木屋,隨同那個漸黑的傍晚永遠消失了。

 

她們和一些覺姆從西山下到屍陀林時,天已經完全黑了。借著一絲夜光,她們在難以辨認的山谷中驚呼,互相呼喊、攙扶,從佈滿屍衣、屍骨的屍陀林的山溝緩緩下到公路上,沿著公路向色達方向走。這時,已經是淩晨十二點。

 

隊伍越拉越長,越來越稀疏。黑暗中,星光下,她們無聲地行走,兩手空空。午飯以後,她們沒有吃過任何東西。從傍晚八點到第二天天亮,她們沒有喝過一口水。拂曉時,她們看見了對方的面容:

 

只有一個晚上,她們就消瘦了一圈,眼窩深陷,黢黑,顴骨高聳,皮膚發青,嘴唇凍成深紫。只有一個晚上,她們就一無所有,失去了擋風遮雨的屋頂,保暖的衣帽,也失去了前一天的飽滿和紅潤。

 

進入色達之前,她們從公路穿入金馬草原,在已經衰敗的野草花叢中捲縮成一團,在濕漉漉的草地上睡去。她們曾撐起身,眺望公路上出現的紅色身影,她們呼喊,沒有人聽見。她們沒有力氣奔過草地,問詢她們的同伴。她們又倒了下去,醒來時,背上的衣服已經透濕了。在重上公路之前,多吉拉姆把央金的披單用牙咬破一端,撕成兩半,她們每人披一塊,一端搭在左肩,另一端剛剛蓋過左背。

 

睡了一覺,身體中最後的一絲氣力似乎被抽走了,她們渾身疲軟,在最後的一段路途中艱難地行走。她們攔每一輛過路的車,沒有一輛車停下。在許久許久之後,她們終於進入了色達。

 

色達的大街上,她們只看見紅色的身影,其他的色彩都被忽略。那是她們的同類,有同樣思想和情感、同樣的目標和戒律、同樣的心靈旅程。

 

那天晚上,一個覺姆把她們帶到她的親戚家,親戚招待她們糌粑、酥油、油炸麵食、燉土豆和大茶。她們十幾個人在床上和地上擠了一宿。央金只穿了一件橘紅色人造絲的襯衣,僧裙裏只有一條薄內裙,赤一雙腿;多吉拉姆比她多穿了一件單外套。一覺醒來,她們中一半的人嗓音發生了變化。

 

央金雖然發燒,還是和大家一起起來了,呆滯地坐在床邊。吃早飯時,她吃不下,多吉拉姆用手肘捅捅她。想到下一頓不知在哪里,她勉強吃了一點糌粑。她兩頰潮紅,呆呆地望著茶碗。後來她終於躺倒,捲縮在覺姆們的身後。

 

吃了早飯,覺姆們不敢再麻煩那位親戚,分道揚鑣。因為暫時的違緣,她們決定先不回學院,去拉薩朝聖。多吉拉姆渴望繞轉聖湖,她們將從色達到青海班瑪,從共和到青海湖,再從格爾木到西藏拉薩。

 

央金吃了多吉拉姆給她買的止痛片,坐在路邊,在高燒中極力支撐。她唯一渴望的是一床,可以躺在上面。

 

多吉拉姆找到一家旅館,和老闆商量,花十元錢,兩人睡一張床。央金睡下去後,就沒有再動彈。她在高熱的夢魘中掙扎時,多吉拉姆又來到大街上。

 

她二十六歲,出家已經九年,比同伴高出一頭。她沉著冷靜,對周邊的人和事物有著不動聲色的敏銳的覺察,對色達的每一個店鋪了若指掌。她逐家逐戶研究各種用品,比較價格、權衡思維,最後,為她們的青海湖-拉薩之旅買了兩隻木碗、二十斤糌粑、一口平底鋁鍋、火柴、背包、一條毛巾(她把它撕成兩半)、兩頂單帽和一串五元錢的六道木念珠,她的象牙念珠——她母親的遺物——遺失在屍陀林的山谷中。

 

2

 

每天早上,青海湖邊,兩個捲縮成一團的人醒來,望見臉頰邊的薄冰和遠處盯著她們的狼。有時,清晨的一場白雪掩蓋了瓦礫和枯草,在她們的身體周圍,留下了一個彎曲的身體的形狀,在她們的身體上覆蓋了一層積雪。

 

當太陽升起,她們凍僵的身體漸漸舒展,開始恢復知覺。

 

已經很多天了,她們沿著湖岸行走,繞轉聖湖。她們變成了另外兩個人——瘦骨嶙峋、遠離塵囂的人。她們的頭髮長而蓬亂,在風中呼呼作響,鼻子和臉曬成斑斑駁駁的黑紅色。她們還穿著跑出來時穿的薄衣,在荒無人煙的湖邊隅隅而行。不時,她們望向一望無際的聖湖,它平靜得像一面鏡子。她們愕然停下腳步。它寬闊無垠,澄清碧透,白雲在它的心中繾綣。她們一前一後,默默誦持著觀世音菩薩的心咒。

 

水聲擊岸,緩緩舒卷:她們的心之聲,重複著同一旋律。她們不時抬頭,眺望神秘莫測的巨湖,在一天的任何時刻,無論是白霧籠罩,還是烈日高照,它一如既往,凜然神聖、冰清玉潔。清晨眩斕的朝霞、夜晚壯闊的晚霞,白雲遷徙,因緣幻變組合,它無有遷變。她們沿著青海湖繞轉了一周,行程九十多天。在那一段時光中,她們忘記了其他的日子,沒有聖湖的日子,仿佛已經和它相伴了一生。

 

她們到遠處拾取牛糞,用湖水沖刷的鵝卵石搭建爐灶,架上平底鋁鍋,在岸邊燒茶,休息。吃完糌粑,她們熄了火,繼續前行。她們不會再回來,回到過去的任何一個刹那。她們沾染了聖湖的習氣,一切都變得和透明的湖泊一樣單純,所有其他的生活形態和喜怒哀樂已然無蹤。只有它,寧靜的心湖,與她們日夜相伴。

 

有時,她們離開湖岸,走了很久,來到一個黑色的牛毛氈帳篷前。她們向帳篷的主人打聽水源,購買糌粑。主人供養他們一點酥油和磚茶。她們背著糌粑、淡水和一路揀拾的牛糞回到遙遠的湖邊。她們的紅色袈裟已在日曬雨淋中褪色。她們用冰涼的湖水洗腳,擦身,滋潤乾裂的嘴唇,咸水在她們的皮膚上留下了白色的鹽霜。

 

半夜,她們從無有知覺的睡夢中猝醒。冰寒之氣令她們的困倦頓然消失。這個萬籟俱寂的時刻,她們猛然坐起,大睜著眼睛,環顧荒無人跡的曠野和湖面。她們是唯一的醒覺的生命。

 

她們不願離開聖湖,回到城鎮,在那裏乞討,購買冬衣。每一個夜晚,她們都會想起那個離開學院的那個黃昏,至少,應該,還來得及,從她們的小屋帶上一件帶毛的僧衣。

 

夜間,由於寒冷,她們無法入睡。夜深人靜之時,她們起來,在月光下行走。她們傾聽著大地上唯一的聲音:她們的腳步和徐徐而來的拍擊心岸的潮水之聲。

 

有時,她們平躺在大地上,望向夜空。她們和背下的土地只隔了一層薄衣。星空浩瀚,如同她們身邊的巨湖。它們在宇宙深處向她們閃光,她們聽到星球向她們發出的呼喚,看見它們發出的長短不一的信號。它們過於壯麗,深邃,神秘,她們處於驚愕無語與無分別中。這一刻無限延長,她們的心,如同湖水,赤裸裸地反映著星空。

 

她們背枕湖水,終於在水聲中入睡。在她們的夢中,有一個黑色的身影從湖中冉冉升起,輕踏湖面,向她們走來。

 

中午,在熱烈的日輪的輻射下,她們倒地而眠。她們忘記了自己的身體,身體的感覺,身體行走的形狀,忘記了自己的面容。她們黝黑的臉上,只有雙目在閃光。

 

一天中,她們經歷了四季。她們忘記了自己的年齡,過去和未來已被割斷,她們已很難想像另一種生活。她們一生似乎都在聖湖邊行走,除了身上所有,沒有一樣多餘的物品。觀世音菩薩的心咒和日夜一樣綿長,如同水聲一般,無有間斷。

 

3

 

青海到拉薩的國家級公路上,一對藏族兄弟搭車經過一個又一個集鎮,走遍了集鎮的每一個角落,向人打聽他們的妹妹多吉拉姆。

 

有一個覺姆回到家鄉,聽說妹妹和一些覺姆遠走拉薩,他們立刻啟程,要把他們流浪的妹妹找回家中。這個世間惡人充滿,險機四伏。一想到他們的妹妹流入世間,身無分文,他們不寒而慄。

 

他們進入一個小飯店,等待面片。暴躁的大哥用手擦抹玻璃窗上厚厚的積灰,向街上張望。

 

他們跨進一家又一家旅社、雜貨鋪,出示妹妹穿僧衣的相片,那是在色達照相館照的,背後是一幅江南小橋和竹林的彩畫。照片上的多吉拉姆二十出頭,眉清目秀,卻沒有天真嫵媚之相。她不卑不亢,相當成熟。

 

他們年輕的妹妹,十五歲時,在她的人生中,第一次見到穿紅色袈裟的僧侶,這驚鴻一瞥,使她渾身顫慄,目不暫移。她哥哥籌備婚禮的日子,她離家出走,在喇榮剃度為尼。

 

兩兄弟在一座白雪皚皚的小鎮,找到了妹妹的蛛絲馬跡。旅館的人說,兩個年輕的覺姆曾經在她那裏住過,她們兩人睡一張床。白天,她們去集市乞討,晚上回到旅社。有一天晚上,和她們住一間房的客人對她們非禮,經過了一番搏鬥,她倆從房中逃出,在一家店鋪門外坐了一夜。後來,她聽一個友人說,夜裏,曾看見兩個覺姆睡在他家的柴房裏。

 

哥哥熱淚盈眶,立刻搭上車,趕往前方的城市。有人說,有一個覺姆——不是照片上的那個,每天都在菜市場的入口處念經,討錢,持續三個月之久,偶爾,他們看見照片上的覺姆和她在一起。

 

他們前往又一個去向拉薩的小城,人們告訴他們,晚上十二點,有人看見兩個覺姆背靠背坐在一戶人家的樓梯下。

 

大雪飄飄,他們在小城街頭徘徊,坐在十字路口的階梯上,眺望紅色的身影。一條黑狗低著頭,一瘸一拐從他們面前走過。他們起身,漫無目標地走到了又一個十字路口。他們躊躇不前,不知應該去哪個方向。這時,他們身後,多吉拉姆和央金跨出一家雜貨小店的門。

 

多吉拉姆望著哥哥的背影走了幾步,忽然認出了他們。她一把拉住央金鑽回小店。仿佛聽到了聲響,她的兩個哥哥回頭,身後的街上空無一人,他們猶豫了一下,繼續向前走去。

 

那以後的兩天,多吉拉姆關照了旅館的老闆娘,閉門不出。直到老闆娘打聽到她的哥哥已經離開,她們才走出房間。

 

大哥終於離去,回到了他的故鄉——新龍,弟弟依然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尋找他親密的妹妹。他要把她帶回溫暖安全的堡壘,他們的家。

 

有一天,兄妹倆在一個小鎮的街頭猝然相遇,小哥望著妹妹哽咽失聲,難以自禁。大哥把所有的錢留給了他,他怕把錢用盡,有時住旅館,有時找一個樓道,或在街頭佝僂一夜。他每天只吃大餅,很少吃一頓熱湯飯。他拋棄妻兒,望眼欲穿,就是為了這一刻:他妹妹的身影驟然出現在他的面前。

 

多吉拉姆把哭泣的哥哥帶到住處,她是他家中唯一一個讀過幾年書的人。她從兜裏掏出兩千元錢,告訴他,這是她在別人家念三個月《大藏經》的所得;她又從內兜掏出五百元,這是她倆在路上遇到慈城羅珠堪布,慈誠羅珠堪布給她們的錢。慈城羅珠堪布叮囑她們,朝完拉薩就回學院。她們不回家,她們要去拉薩,而後,她們會回學院。

 

三人在一家小飯店吃了一頓飽飯,多吉拉姆的小哥一會哭,一會笑。兄妹倆買了一壺酥油茶,一斤綠色的小蘋果,回到旅館,倚靠著被褥聊到很晚。

 

和其他人不談的內心感受,小哥會和多吉拉姆談。多吉拉姆告訴哥哥,她們離開青海湖後,搭了一輛車,到了前方的城市,看到大街對面走來五六個穿紅色袈裟的喇嘛,這時,她們哭了。剛開始,只是流淚,後來卻抽泣。她們一邊哭一邊走,想起了她們在學院的生活,擔心永遠失去它。後來,她們一見到喇嘛們就哭。她們以前還不知道,學院對她們是那麼珍貴,是她們唯一的家。別人問她們從哪里來,她們還沒有說,眼淚就會流下來。一路上,她們的眼淚流了整整一鐵桶。

 

小哥又哭了。他向妹妹保證,如果妹妹回到學院,沒有房子住,他一定會盡力幫助她,給她再蓋一棟木屋。

 

第二天,除了車票錢,小哥堅持把身上剩餘的錢留給了妹妹,自己坐長途車返回了故鄉。     

 

4

 

史書中說,觀世音菩薩的刹土有三:印度補怛洛迦山,漢地普陀山,藏地布達拉宮。

 

她們坐車翻過唐古喇山到拉薩時,已經是第二年五月。她們見到了觀世音菩薩的刹土——紅山上的布達拉宮——很多世中,它是她們的朝聖目標。

 

此生,身體和面容已經完全改變,她們又來到它的面前。

 

她們匯入朝聖的人流,在紅色袈裟的身影中,她們已變得難以辨認。多吉拉姆把念經得來的錢換成三百元角票,進入布達拉宮後,她們在每一個功德箱中放入一角;剩餘的一千七百元為覺臥佛貼金。她們繞轉布達拉宮大禮拜三圈,而後的日子裏,每天步行繞轉布達拉宮。她們轉動布達拉宮牆外的經輪,在它的正面行大禮拜。

 

她們一遍遍繞轉聖山上的宮殿,似乎除了這個動作,這一種方式表達她們內心的崇仰、皈依和身心的託付,不再有其他的方式。

 

中午,拉薩五月的陽光下,她們因繞轉了一個上午而步履蹣跚,人們超過她們前去。她們靠著牆根坐下,陽光晃亮了她們的眼。這個時刻,她們不知今夕何夕,今年何年。不知道她們因為什麼來到這裏,在這個地方做什麼。

 

繞轉成為生活本身,成為目標,成為結果。她們在布達拉宮之外,它的高高的圍牆內,神聖之城巍峨聳立,在紅山之上,在碧空之間。耀眼的白色粉牆、黑色窗框、中央莊嚴的藏紅色的樓群和金頂、長長的巨石梯和飄飄的窗簷之簾。據說,它建立在海之上,如果從這座宮殿向下走,深入它的底部,可以見到海洋,坐船到南瞻部任何一個島嶼上。

 

她們每天來到觀音刹土的腳下,開始她們的旅程。她們不再想去往他方,任何一個神聖之地。這裏是她們永恆的休憩之處。

 

身邊的錢將要消失殆盡,多吉拉姆在布達拉宮前的廣場上大禮拜,當她匍匐在地,抬起頭來,她的面前多了一隻皮夾,裏面有五百元,皮夾透明夾層裏,有一張四臂觀音的小像。人們從她身後去了前方,她拿著皮夾站在那裏,不知道哪一位是皮夾的主人——觀世音菩薩。

 

她們念誦觀世音菩薩的咒語,撥動觀世音菩薩心靈的號碼,在觀世音菩薩幻化的刹土上行走,把頭倚靠在它的高牆上。有一天,她們會往生觀世音菩薩的報身刹土,見到觀世音菩薩的真顏。她們在他的牆根下恍然入寐,夢見她們睡在青海湖邊。

 

她們買了融化的酥油進入大昭寺,將溫熱的酥油注入每一尊佛陀前閃爍的油燈中。她們願以此小小的光明,讓佛陀在眾生心中熠熠放光,驅除輪回的無邊黑暗和眾生相續中的所有痛苦。

 

她們聽到經輪的搖動聲、人們的腳步聲、小販的叫賣聲,看到布達拉宮金頂之上的藍天和白雲,她們耳聞目睹的一切,連同她們的起心動念,宛如她們心的回聲。

 

她們此生的身體,已經用於善法。除此之外,這個身體,再沒有其他的用途。在它漸漸腐朽之前,在它經歷了寒冷、饑餓、恐懼、焦慮和苦痛之後,她們依然活在世間。當它最終拋棄她們之際,她們會以又一個身體來到這裏,直到她們的心成為青海湖湖心深邃浩瀚的虛空。

 

離開喇榮一年之後,她們坐車離開了拉薩,回到了聖地喇榮。當喇榮的小木屋在她們面前展開,她們再一次恍如夢中,在夢中熱淚盈眶。

 

一年後,多吉拉姆在哥哥的幫助下,在她曾經居住的西山對面的山上蓋了一棟小木屋,現在,她依然住在那裏。

 

 

 

盡其一生,乃至死亡

 

如同一位成就者的傳記中所說,

 

如果看看這位大德傳講過的法,就仿佛他的一生都在用於講經說法;

 

如果看這位大德的著作,仿佛他的一生都在用於撰著和翻譯論典;

 

如果看看他的弟子的數量,就仿佛他一生都在用來教化弟子;

 

如果看看他建造的經堂、各種寺院建築,仿佛他一生都在建造經堂;

 

如果看他一生放生的數量、建立多所學校、養老院、圖書館、資助大學生和各類人士,仿佛他一生都在行持慈善事業。

 

可是,這只是我們所知的這位偉大上師的利生事業的很小一部分,今生來世的無量眾生將因為這位上師而離苦得樂。這位上師的偉名將會在未來世廣泛流傳,等我們轉世之際,還能聽到這位上師的名字,看到他翻譯和撰著的著作,卻不知道我們是因為他老人家的恩德而再次獲得了人身,值遇了佛法。

 

由此,我們是否可以推知,我們過去世也蒙受過這位偉大上師的無量恩德,今生才能在上師的慈悲護念下再次聆聽其法音,內心無比的歡喜?他老人家的聲音在我們心中留下難以言喻的感動,那似乎簡單的竅訣性的語言在我們一生中迴響它甚深的意義。至尊上師以他的一生的行持向我們演繹了佛陀是怎樣化現為凡夫的形象來到我們中間行持利生的事業!

 

無論我們轉生在何地,願我們能聆聽到這位大恩上師的名字和聲音!在聽到我們恩德無比的上師的名字和聲音的那個刹那,汗毛直豎,雙淚直流,放下一切,飛到至尊上師的身邊,在他老人家的足下聆聽法音,修持佛法,盡其一生,乃至死亡。

 

為了上師佛陀所宣說的妙法能在眾生相續中種下菩提的種子,令其未生令生,已生令增長,增長令穩固,願我們放下一切,為這位恩德上師廣大利生事業做哪怕最微不足道的事情,盡其一生,乃至死亡。

 

願我們乃至虛空未盡,對這位偉大上師的任何一種顯現刹那也不生分別,對這位上師的教言沒有絲毫違逆,生生世世隨學這位恩德上師的三門,口裏只說上師說過的話,做上師做的事,安住在上師安住的境界,最後,成就至尊上師成就的果位。

 

 

 

悉地

 

多年前,圓玉還是居士,至尊上師索達吉仁波切曾經到過圓玉所在的城市,住在圓玉家裏。

 

上師偕家族同行,是極為秘密和罕見的。圓玉竭盡全力接待了上師一家:上師慈愛的母親、羞怯的妹妹、她們的丈夫和孩子。

 

圓玉是她那個城市書法協會的會員,如果看她的字體,很難看出她是個一直獨身的女性。她的字大氣、老道,隨著時間的推移,已形成一種一家獨創的風格,有風瀟瀟兮易水寒的蕭瑟蒼涼之風。她在家中說一不二,上師仁波切到她家時,家中全部聽從她的調遣。她臨陣不亂、妥帖、細緻地安排了上師一家的住宿、飲食和出行。她決斷、自信,這一刻,暴露出她累世不顧一切積累福德的習氣。

 

一天,上師仁波切受居士邀請,在門口回身,對她說:今晚,我可能有事,會很晚,如果晚了,我不一定回來。

 

不行!不行!她頓足,舞手,盯著上師,目光堅決、無有絲毫妥協的餘地,如同和她家人說話:

 

再晚你也要回來!

 

上師停頓了一下,似乎要說什麼,卻沒有說。

 

好吧。上師的音調委婉、深沉、深度寧靜。說完,上師仁波切出了門。

 

一年以後,圓玉來到喇榮,至尊上師索達吉仁波切在法座上為她剃度,賜她新生之名。

 

那時,喇榮漢僧經堂新建不久,圓玉去二樓見上師,她的身後還有幾位剛到喇榮的居士。她問完上師問題,退下,走到門口時,戀戀不捨地望了上師一眼。

 

漢僧經堂邊是總務處的木房,總務處的門半掩。那年,圓玉師在總務處發心。走下樓梯,她疑慮重重地向總務處那扇門走去,想知道這個時間誰在總務處。這時,她聽到了上師說話的聲音!她毛骨悚然,不能相信地向門裏張望,震驚萬分地看見上師仁波切拿著電話抬起頭來。上師明明在二樓,正在接待她身後的那幾個居士!

 

那時,上師索達吉仁波切年輕、消瘦,面色黢黑,黑髮茂密,不苟言笑。學院一共只有兩部手搖電話,一部在法王如意寶的房間,一部在漢僧總務處。打通一個電話很難,需要打很長時間。上師仁波切沒有跨越她,從她身邊走下樓梯,走進總務處;也不可能在二樓的漢經堂,在那幾個居士前突然遁形。喇榮溝寂靜無聲,什麼也沒有發生。只有她,跌跌撞撞逃離總務處,頻頻回頭張望那扇半掩的門和空無一人的木樓梯。一會,那幾個居士歡天喜地地下樓,他們極度興奮,一直在說什麼,沒有人看總務處的小屋一眼。

 

在後來的幾天裏,圓玉師失魂落魄,不敢看法座上的上師一眼。

 

不久,上師仁波切開講一部新論,圓玉的好友妙藍師帶了家鄉的居士趕到。他們請了許多表示吉祥圓滿的緣起物供養上師。課後,妙藍師拜見了上師。

 

上師的講桌上放了一個精緻的果盤,果盤中是妙藍師從成都請來的珍奇異果。妙藍師指著果盤,祈求上師賜她一個水果。

 

上師仁波切面無表情,隨手拿了一個水果給她。

 

妙藍師退下,找到圓玉師,低聲催促:去,你趕快上去,問上師要一個水果,這個緣起表示上師將會賜給你悉地(果位)!你看,這是上師剛剛給我的!

 

圓玉被慫恿上前,有些膽怯地請求上師賜予她一個水果。話音剛落,她就預感到了什麼,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上師下垂的目光抬起,射向她,過了很久,一隻手慢慢伸向果盤。

 

上師沒有看果盤,拿起一隻芒果,在掌中把玩,手的動作深不可測。圓玉想去接芒果,上師沒給,芒果抓在上師手裏,上師的目光,如同寒冰,令她通體透涼。此時,她伸出的雙手無法縮回,身體無法離去。這漫長、煎熬的時光,悔恨已為時過晚。

 

上師將芒果遞給她,她再次伸手去接,上師抓著芒果的手又收回,芒果沒有被放回果盤。圓玉師呆呆地望著上師抓著芒果的手,似乎只要稍一用力,這只芒果就會變成稀泥。

 

上師第三次將芒果遞給她,在她的雙手前停留了很久,而後丟到了她手裏。

 

她接到這個悉地逃回家中,把它放在佛臺上,不願再看它一眼。可是,她的目光不斷地、鬼使神差地落到它上面,任何時刻,當她猛然抬頭,無意回頭,都會看到它,上師威嚴、沉靜,具有穿透力的目光如同上師所賜的芒果,無處不在,令她的內心處於狂暴之中。

 

那一幕,再再重演,她看清了自己:一無所有,一無所是,狂妄自大,忘失了弟子的身份!

 

在後來很長一段時間中,圓玉師不敢出現在上師面前,也鮮少去商店和道友家。她在家中懺悔業障,反省自己的人生。由此生,推至自己的前世,她也是這樣愚蠢。只能是這樣,不可能是另一種。她一生的驕傲如瓦礫一般坍塌。

 

她小心翼翼地珍藏了那一段回憶——堪布仁波切一家在她家中度過的時光。年輕的上師仁波切坐在家人之中,溫和、幽默,高貴,令人不能正視。上師能覺察每一個人心的變化,她心中生起一個分別念時,上師會轉過臉,穿過其他人,默默地注視她,令她安慰和溫暖。

 

她希望時光倒流,當上師對她說:今晚,我可能有事,會很晚,如果晚了,我不一定回來時,她能對上師說:

 

好的。上師。只要您覺得怎麼好,您願意怎麼做,您就那樣做。

 

 她再次回憶起那一天,上師對妙藍師沒有做絲毫表示,卻加持了她。上師所賜的苦果勝過上師的任何一個微笑、讚揚和加持品。絕非上師對她偏心或不公,因為,她能夠接受上師的這番加持,妙藍師不能。她感激上師對她的殊恩,淚水常常濕透了枕巾。

 

後來,在多次請示上師仁波切後,圓玉師發現,同一個問題,上師給予她的回答和給予其他道友的回答不同。

 

當她想去漢地受大戒,詢問上師時,上師說:不要去。

 

她退下,打消了此生受大戒之念。

 

可其他道友請求上師許可時,上師說:你們自己決定。

 

有道友要去十萬虹身之地噶托、拉薩和印度朝聖,她想同行,請示上師,上師低身,傾向她,緩聲說:不要去。

 

她退下,打消了朝聖之念。

 

可其他道友請求上師許可,上師說:你們自己看。

 

請求開許的弟子還想說什麼,上師已說了結束語:好吧?

 

道友們從漢地受大戒歸來,從噶托,拉薩和印度帶回了珍貴的加持物。她日日憶念上師簡短之語,深深體悟到上師之義:

 

請你調伏心性,

 

佛說心是根本。(龍猛菩薩)

 

有一天,圓玉師閱讀八十四大成就者的傳記,心動一念:每一個印度大成就者都是通過上師所賜的竅訣修行獲得成就,上師已經傳授給他們顯密大法,也許,她應當向上師祈求一個即身成就的竅訣?

 

當晚,上師在大經堂上課時說:經常有人來向我求竅訣,說上師啊,你能不能給我傳一個即身成就的竅訣?我說,好,你不要告訴別人,我給你傳一個竅訣:就是修習菩提心。如果你在喇榮一百年,什麼都不修,就修菩提心,你此生的修行會很好,會很成功。

 

圓玉師開始修菩提心,第一座修世俗菩提心,第二座修勝義菩提心,隨著每一天對這兩種菩提心的修習,她對上師仁波切感激涕零,信心從這一刻生起!

 

她找到了此生修行之路。

 

一年後的一天,圓玉師被另一個法吸引,嘗試修另一個法。當晚,上師仁波切在大經堂說:認定了一個法,一輩子就修它,只修它一個。我們修行的法不要換,今天修這個,明天修那個,不會成功。

 

在很長的時間中,圓玉師每天傾聽上師法語,思維上師語中之意,它們雋永、深邃,是聖者之境,修行之密鑰,心之徑。

 

她曾經是一個對佛法一無所知的傻子,在依止上師索達吉堪布之後,再也不羡慕任何一個大法、深法,再也不羡慕任何一位偉大的上師。

 

曾經,和上師一家在一起的日子裏,她發願成為上師家中一員,生生世世。現在,她知道,上師是所有眾生之父。

 

至尊上師無言包容著山上山下弟子的無量行徑,上師之身,上師之行,不動中完成了所有的運作。不同地區,不同時間,不同的相續都因為這位上師得到了不同的淨化,種下了解脫的種子。

 

這位尊貴的上師,世間的依祜,很多年前,偕同他的母親、妹妹、妹夫和他們的孩子們,在她家享受微風、美食、音樂和天倫之樂。在那些美麗的夜晚,她曾經和這位以人身出現的佛陀如此接近,度過了令人心醉的幸福的時光。

 

 

 

應供趣事

 

蟄伏了一個冬天,盼望已久的夏日終於來臨。一位比丘尼收到了漢地師父給她的生活補貼,為了讓僧眾歡喜,積累福報,她請十幾個僧眾到色達應供一天。

 

在學院這些年,大多數僧人沒有在色達吃過一頓火鍋,他們在金馬廣場一側的那條街往返過很多次,從來沒有注意到胖媽火鍋店的招牌。

 

中午和晚上,應供的僧人在胖媽火鍋店喝西瓜汁、可口可樂,大茶,吃由半碗芝麻油、素耗油、花生醬等調成的火鍋調料和各種素菜、筍尖、金針菇、生薯片、粉條及糌粑面做的細沙包。包房的窗口外是著名的金馬廣場,深藍的天空中,大塊的白色雲朵向著同一個方向遷徙。

 

下午,她們在單堅神山對面草原上的鐵皮小屋中享用醇厚的優酪乳、芒果、西瓜、水蜜桃……夏日的高原上,一會雷霆萬鈞,一會驕陽高照,她們有人在鋪著藏毯的藏式小床上休息,有人繞轉神山。 

 

一天應供完畢,十幾個人坐上兩輛車,向喇榮駛去。

 

一輛車很快前去,另一輛汽車在昏暗中慢慢駛出色達。漸漸地,車中的師父已經看不清前方的公路。汽車越開越慢,一車人回過神來:

 

司機,你怎麼不開車燈?

 

年輕的藏族司機沒聲,似乎早就等著這一問。他延長著回復的時間,身體前傾,全身貫注盯著前方。

 

一車人停止了說笑,瞪著司機的背影,等著。一個事實在司機的沉默的背上漸漸明朗:這輛車沒有車燈!

 

車上的人哭笑不得,眼見前方已陷入黑暗,為了登上這樣一艘危船,為了離岸已遠,一車人笑得無法直腰。

 

只有司機沉著如初,冷靜無語,雙肩微聳,兩眼圓瞪,臉傾向窗玻璃,辨認著道路。他準備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像一個瞎子那樣摸索,穿過金馬草原、單堅神山、公路邊湍流的雪山之河,拐過白塔、居士林的盤山公路,將一車的人帶到學院念破瓦的地方。

 

很快,車上的人感到了形勢的嚴峻。她們已經看不見前方的公路,看不見身邊道友的面容,除了遠方的大山和天空還有墨黑和淺黑的區別,其他的一切已經全部在黑暗中融為一體。

 

她們和司機一樣不屈不饒,睜大了眼睛,雖然一無所見,依然堅持辨認著前方的道路。每個人的眼都極度疲勞,但是,她們沒有感覺到。仿佛汽車恰是由於她們的努力而沒有偏離方向,一旦她們疏忽,意外就會驟然發生。

 

汽車開得很慢,很慢,司機依靠輪子和公路摩擦的細微聲確認他們的車還在公路上。

 

忽然,他們看見了前方的公路!前方出現了光團,迅速擴大,耀眼。笑聲停止了,車上的人恍然意識到,前方飛速行駛的小車不會想到黑暗的公路上埋伏了一輛慢慢移動的車,它只有在接近它的時候才會忽然注意到它,果然,那輛超速行駛的車開到它面前,如夢初醒,拐到他們車的一側,呼嘯而過。

 

那點可貴的光影去了遠方。忽然,他們看到了車內的身影,回過頭,發現一輛車從她們背後呼嘯而來。

 

現在,她們擔心,有一輛和她們一樣沒有車燈的車會從背後撞上她們,或者,一輛有車燈的車在貼近她們的車尾時才看見它,那時,已經為時過晚。

 

她們已經笑了很久、很久。她們不能理解她們的處境,不能理解正在發生的事:一輛不能被人看見的小麵包車,在一條黑暗的道路上像一個瞎子,用它的輪胎試探著腳下的公路、歪歪忸忸地行駛。它可能準備這樣行駛一個晚上,直到天亮。而她們的同伴,早已回到喇榮,正頗費猜測,難道,那一車的人在深夜,又去繞轉單堅神山?

 

在多年來,一次難得的奢侈和放鬆之後,在什麼也不做,僅僅享用美食和休息之後,以這樣一種方式來結束這美好的一天。

 

車上的人想了起來:手電筒!只有一個師父帶了手電筒,坐在司機座邊上的師父把手伸到車窗外,儘量向前,照亮前方的公路。手電筒打亮,它只有一團極度昏暗和模糊的光影,但是,它是那麼可貴。在青藏高原的自然之夜,人們才能瞭解,為什麼要供燈! 燈光是長夜的希望,心靈的慰藉,生命的依祜!

 

高舉手電筒的師父手臂酸痛難忍,烏雲密佈的天空忽然閃電霹靂。一車人等待,一個大雷炸響,傾盆大雨從天而降。這個師父把手臂縮回,搖上車窗。閃電刹那間照亮前方的道路,當閃電驟然隱沒,前方的山形和公路還久久地留在他們的記憶中,如一幅冷峻的圖畫。

 

汽車行駛在記憶的道路上。車上的人等待著,另一個閃電,照亮已經模糊的畫面。

 

暴風驟雨化解了夜空中的雨雲,在很長的一段時間中,偶爾,司機憑藉著自然夜光對前方道路的輪廓獲得一種感覺。但是,司機已經無法忍受,他的雙眼已在黑暗中瞪視了太久。車到單堅神山,司機停車,下車,用那個昏黃的手電筒修理他的車燈。

 

司機修了很久,向單堅神山走去。雨沒有停,車上的人等著司機,久等不見蹤影。她們懷疑,他正打著那支昏黃的手電筒,獨自繞轉單堅神山,祈求護法的加持。車上的人回憶起她們在青藏高原難忘的坐車經歷。

 

一個師父自述,有一次,他們送病人下成都歸來,救護車經過康定,行駛在二郎山幾千米高的盤山公路上。黑夜的山頂上雨霧飄飛,除了車燈前一小塊路面,什麼也看不見。公路上沒有一輛車,路的一邊是懸崖峭壁,沒有護欄。救護車打開了車頂的警燈,可是,它五色旋轉的燈光無法穿透濃霧,除了它自己以外,沒有任何生命能了知它的存在。它就這樣看著自己腳尖下的路面在懸崖邊一顛一顛地前行,終於到了二郎山的腳下。

 

另一個師父曾經坐上一輛沒有喇叭的大巴,在公路盤旋,每次拐彎都不能讓從前方而來的大巴了知,彎路是那麼狹窄,沒有任何護欄,峭壁下是細長的雪山之流。他們的啞巴車一聲不吭地行駛,坐在前座的乘客又緊張又憂傷,在每一個彎口都瞪視前方,等候一輛突然出現的汽車,把自己交給命運。

 

一車人慨歎,出家人的生活豈是世間任何一種生活可以比擬!任何時候都是快樂,沒有痛苦!世間沒有比他們更為灑脫和自由的人,如果有一個人曾經在某一世擁有過這樣的心靈體驗,生生世世,他都不會把他的人生換成另外一種。即使他在世間迷失,內心的聲音也會把他喚醒,他會很快出離,回到心的故土。

 

他的步履會越來越輕柔,他的聲音發自夜的回聲。當人們和他擦肩而過,他會溫柔地說:你好。

 

他的形象本身,如同一面飄飄的旗幟,向世間之人宣告另一種生活,心靈的生活。因為他的存在,人們漸漸學會了說:

 

司機從山中歸來,又開始修他的車燈。

 

車燈忽然亮時,一車人又驚又喜。雖然車燈和他們的手電筒一般昏暗,但是現在,她們不再需要關心前方的道路和身後的汽車,她們可以閉上圓睜了很久的雙眼,把道路交給司機。司機憑藉著這一點點昏黃的車燈之光,拐彎,在盤山路上繞轉。在經歷了一個休閒的美麗夏日之後,她們又經驗了一個荒謬而令人忍俊不禁的夜晚。終於,在夜深之時,年輕的藏族司機開著他的小破車爬上了喇榮溝的山頂。

 

 

 

寧靜的聲音

 

很多年前,上南天目山時,山上大殿已竣工,禮拜時,抬頭看巨大的毗盧遮那佛,見毗盧遮那大佛雙目低垂,正悲眼無言看我,令我心驚。

 

下午,有幾人坐在大殿外休息。中間有一位出家師父,可能三十來歲,穿藍灰大褂,有些瘦弱,普普通通,溫和無言。邊上一位居士詢問他的來處。他自述:從浙江溫州來,寺院在一個湖中的小島上,一人一間房。

 

寺院對出家人有什麼規定?居士問。

 

每天最少坐一時坐禪。他說。

 

你在那裏做什麼?

 

做主持。他說。

 

我們都有些驚訝,似乎主持不是他的模樣。

 

居士問一句,他答一句,不多答。他坐在那裏,等待著,沉默的間隙,能聽見他內心的沉寂和溫柔。

 

我也坐在一邊,想聽他多說兩句,沒有滿願。

 

晚上,我們八點就睡了,早上兩點半起床,到毗盧遮那大殿去上香,禮拜。早課還沒開始,我出了大殿,從石梯上後面的舊殿,此時,可能只有淩晨三點多,月光照耀著南天目山,石梯上垂下寺院的雕欄和畫簷的黑影。我看見有一人正從石梯下。

 

我抬頭辨認來者,他已經走到我面前:

 

你好。他說,走下了石梯。

 

他的聲音溫婉、親切而又靜謐,在這萬籟俱寂的淩晨,在月色下,他的聲音是如此動人,予人慰藉。

 

他寧靜的心靈和對人的悲懷通過這句問候——他的聲音——表達了出來。

 

後來,到了喇榮,住在壇城賓館。有一天早上,天剛亮,一個聲音令我從睡夢中醒來。

 

很久之後,我辨認出這個聲音的來源——它如此貼近,宛如在耳邊——它來自隔壁,和我一牆之隔。

 

牆壁是如此稀鬆,千蒼百孔,以致他的聲音能清晰地傳遞。但我只能聽到這聲音,聽不到任何其他的聲響——床板的嘎吱聲,衣服和被褥的窸窣聲。

 

在破敗的壇城賓館,在天色剛曉之時,一個遠途而來喇嘛,在空無一物,只有三張木板床的的斑駁的房間裏,在與我一牆之隔的木板床上,開始他的課頌。

 

他的聲音流到我的心裏。

 

這奇跡般感人的時刻。

 

他的聲音源源不斷,難以描述,我聽不懂他念的是什麼,他以同一種節奏,緩慢掌控著旋律,沒有斷裂、破損和氣喘,低沉、汩汩而出,流自一個寧靜的心靈。

 

我在這稀有的時刻傾聽,傾聽這位我看不見的喇嘛的心聲,感受他內心無邊的寂寥,如同虛空一般空曠無物的境界。

 

與這境界同時具有的,是聲音傳出的包容和憫懷。

 

這只有夢中才能聽到的聲音,就這樣,一直在我耳邊不斷地,輕輕地,溫婉動人地迴響,直到我在這聲音下重又睡去。我再次醒來時,聲音已經消失了。

 

行旅之人已經遠去。後來,我沒有再聽到來自隔壁的任何聲音。

 

至今,我還能記得曾經的感動。感動,來自於他們寂靜無聲的心。它在我們心中存在,在淩晨三點南天門山的山巔,在喇榮衰敗的壇城賓館一牆之隔的板床上,我聽到了它,觸動了內心深層的共鳴。

 

在喧囂的都市中尋覓人生的人們,無法瞭解僧侶依靠什麼獲得滿足。他們猜測,但是,太困難了,沒有進入的途徑。如果有一刹那,他們的心落在了他們的形象上,他們會頃刻陷入茫然。

 

它是最美的聲音,是我們嚮往的皈處,它來自僧侶。經過累世心的修行,他們終於來到了開闊的沙岸,澄清無煙的深藍的天空下,獲得了休息。

 

 

 

是孤獨還是團結

 

無塵師來學院之前,還不滿三十。一位石渠的金剛上師對她說:

 

到我這裏來!我保證你今生證悟大圓滿。

 

無塵師猶豫,請一位著名的空行母和另一位上師為她觀察。

 

還是到學院去吧。他們說。

      無塵師來學院不久,參加了年末的《大圓滿前行》的考試,發獎晚會上,她去上師索達吉堪布仁波切的法座前領獎。

 

你來了多久?上師問。

 

一個月。她說。

 

一個月就考了第一名?太厲害了!上師讚歎。

 

到學院不到一年,上師派人把她找去,問她是否願意整理法本,她又驚又喜,一口答應。

 

無塵師是碩士畢業,沒有學究氣,也沒有塵世的煙火氣。如同她的名字,她清新脫俗、光亮奪目,如同天然晶瑩透徹的水晶,走到哪里,塵埃如同雪花,飄落到她身上就會融化,她的身上,不落下一點灰塵。

 

無塵師沒有時間,除了上師仁波切的課外,不上其他法師和上師的課。和她同來的道友因聞思優異、人格賢善而成為帶班的堪姆、輔導法師,成為人們的矚目之處,受到道友的恭敬。她默默無聞,每天查詢教證和公案的出處和意義、反復斟酌上師所講之法的內容和文字、一遍又一遍修改、確認;她校對已經出版的法本;對將要出版的法本排版;聯繫平面設計人員設計法本封面,五部大論只聽了一個傳承。

 

無塵師去一個道友家,道友正在念誦。

 

你在幹什麼?她驚訝地問。

 

念經。道友說。

 

你在念經?你還念經?!

 

道友比她還要驚訝:你從來不念經?

 

不念。無塵師訕訕,掃視道友的佛台。

 

哎呀,你的佛台太莊嚴了。你還供護法!太隨喜了!

 

你不供護法?!你也不供佛,是嗎?道友問。

 

是……

 

每年,大鵬山和西山上的草坡從枯黃漸漸轉綠,開遍了野草花;又從碧綠變成火紅,漸至枯黃。無塵師無暇眺望或進入其中,她一整天坐在電腦前,為了遮擋光線,她房中的窗簾終日低垂。

 

她不會做飯,經常用幹點和快速面充饑。有人從經堂出來,看見走在前面的背影有些眼熟。雖然是嚴冬,她卻拖了一雙單皮鞋,鞋底已經被她踩平,變成了拖鞋。她穿了一雙短襪,有一隻還掉到了腳跟,露出一大截腳裸,比幼羚羊還要纖細。當友人叫她,她轉過身來。友人驚駭莫名:

 

她形銷骨立!彷佛一個癌症晚期的病人,已經不久於世。

 

她欣喜地問候友人,對此毫無察覺。

 

後來,上師讓他們的部門成立了食堂,她才漸漸恢復了正常。但是,不久,她的腸胃又出了問題,連續幾個月拉肚子……

 

在又一段時間中,她成為饕餮之徒,回家探親時去醫院檢查,原來是甲亢。

 

醫生極為驚訝,這樣嚴重的病人居然長途跋涉,從高原到平原,從平原到高原,在廣闊大地上優遊,對自己的健康不以為意,從來沒有停止過工作。

 

無塵師不參加期末的筆考、講考和背考。有一次,她報了她正在整理的論典的筆考,一不小心,考了滿分。她去領獎,下來後說:

 

我以後不考了,這樣不好,要給別人一點機會。

 

一年又一年,年終的頒獎晚會越來越隆重。大經堂燈光明亮,喜氣洋洋。佛樂聲響起,攝像機架在不同的方位工作。筆考第一名、第二名、第三名的道友在眾人的矚目之下走到法座領獎,修習班每日修行座次多、念咒數量大的道友也走上前臺;完成五加行的道友領到了加行證;發心人員也集體上前領獎……

 

但是,當聞思班的道友們建立了空性的見解;修行班的道友生起了無常、苦、空、無我的覺受時,發心人員——

 

正在黑黢黢油垢滿地的食堂撿菜、洗菜、和巨大的麵團奮力搏鬥;

 

或者,滿臉麵粉,滿身塵灰,站在漢僧店倉庫的長梯盡頭把五十斤麵粉壘成高牆;

 

或者,頭戴安全帽,踏在泥漿中,日夜在工地監工、指揮;

 

駕駛著大貨車在去成都的盤山公路上拐彎;

 

運送急病患者下山,夜裏十二點或一點在途中一家燈光昏暗的汽車旅館歇息;

 

每天為了講法光碟中的字幕絞盡腦汁,為了上師的法語和口型恰好吻合;

 

在電腦前將表格上的一格數位看成另一格;在電話中被學員警告:

 

你知道我們這裏共修要克服多大的困難嗎?請你體諒我們好不好?在一個月內不要給我們打電話、發短信!

 

每天在同一時間走進小經堂,在眾人的彎腰恭敬中坐上法座,不斷重複中觀、前行等法義,聽到自己講法的聲音在經堂上空迴響……

 

有人聽上師的法,來學院出家,管家讓他發心,他對管家通牒:

 

我是來修行的,不是來幹活的,我在這裏呆一天,就修行一天,決不會發心!

 

有的道友被詢問是否願意發心,他們說,等有了一定的聞思基礎,他們願意為上師的弘法事業發心。

 

發心一年、兩年、三年容易,長期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同樣勞動之後,發心人員身心疲憊,出現各種病灶,不再習慣于聞法、看書、打坐修行……

 

他們焦慮,焦慮並幻想:在自己的屋頂上建一個玻璃房,有一天他們會坐在裏面觀望虛空;在他們的院子裏造一個陽光棚,有一天他們會在裏面享受陽光。

 

他們早上起床,將純淨的泉水注入銀質水杯;在高腳銅燈中倒入融化的酥油,在檀木香爐中點上一支純粹的藏香或上乘的印度香,他們的佛台無比整潔、莊嚴,他們在諸佛菩薩的環繞下,在他們小小的無量宮中,坐在蒲團上,觀想他們的本尊、和本尊無二無別的上師。他們希望有這樣的時間:能夠念誦上師的長壽祈禱文,以七支供供養上師,通過道灌頂,上師融入他們心中,他們安住在與上師無二無別的境界中……

 

這是最好的休息。

 

他們幻想並渴望:他們聞思、聞思之後修行,每天四座,在夜晚之時,方才走出他們的無量殿,去龍泉水打水、去廁所倒馬桶……

 

他們每天只做這一件事,在座上觀修或安住、在座下看書或念咒,只是這一件事,直到生命結束。帶著他們相續中生起的空性的覺受離開世間。

 

他們常說:等哪一天,我不發心了,我要……

 

有人離開了,沒有獲得休息和修行,換上了他們以前曾經脫下的服裝;有人四方漂流;

 

有人不顧上師仁波切的不悅和制止,退出發心行列,雖然沒有離開學院,卻沒有實現他們的幻想,坐在蒲團上,生不起修行的覺受……

 

有一年換屆,上師仁波切集中了弘法樓的發心人員。上師說:

 

如果對你們沒有利益,我不會讓你們發心,你們的發心,對你們來世生生世世的弘法利生是一個很好的緣起……

 

上師在經堂說:

 

拉薩有一個人,用自己所有的錢建立了一個小學,他一手培養的學生背叛了他,他一邊說,一邊嗚嗚地哭,哭得特別傷心。他就像菩薩,他的小學的宗旨是:你很棒,因為你能幫助眾生。

 

對大多數來說,利己和利他是兩件不同的事。一個人越是放下自己,他離菩薩的果位越近。但是,又有誰能放下自己的成就,哪怕是為了恩德深重的上師!

 

無塵師銘刻著友人的經歷:當友人拒絕上師任命她為管家,希望自己能聞思修行時,上師說:原來在你心裏,眾生和你相比,還是你重要啊。

 

她搜集的網頁中,有一個短文:陳履安向大寶法王求法我該修什麽法?

 

幫我做事。法王堅定有力地說。那年大寶法王十二歲。履安至今依教奉行,以師志為己志、師願為己願。

 

還有上師講《藏傳淨土法》時的教言:

 

上師如意寶曾經這樣講過,真正利益眾生的上師在做任何一件事情時,弟子都不能放過,不管是以人力還是財力,都應跟上師結上緣,那自己的發心水滴已經融入到上師廣大無邊的功德海當中,這樣的功德遠遠超過以自我為中心而造作的善根。

 

她伸出手,人們看到她黢黑的袖口。你還是把這件衣服洗一下吧。友人央求她。不。她笑著逃走。

 

她三年洗一次大氅和人造毛僧衣。她家沒有佛台、沒有法器和擺設。

 

對她整理的法本的不同意見回饋到她那裏,她並不因此沮喪,也不因她沒有通達五部大論而退縮。她說:

 

如果我不發心,我不會做錯,只要我做事,錯是難免的。

 

道友對她誤會,各種煩惱和不滿的情緒反映到她那裏,她並不因此失望。

 

這是很正常的。她說。

 

她總是鼓勵、呵護身邊的道友,提供種種方便,她的意見出乎意料地準確。當道友拒絕她的意見時,她並不堅持、在意。

 

當涉及到重要崗位的人選時,她不因和她無關,漠不關心,而是直接向上師提出她的看法。她說:我最恨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人。

 

一位合作的道友想修行,準備離開發心崗位,離開學院。她說:做什麼不是修行?

 

一位年輕的僧人為了沒有時間聞思而痛苦,她勸慰她:聞思、修行和發心都很好,你在做一件事時,就把一件事做好。這是你現在的因緣,你的機會。不然,你發心時想聞思,聞思時想修行,修行時想發心。你現在發心,就要以發心為主,你以後有機會修行時,即使再想回到過去,盡心盡力發心,也不一定有機會。

 

《中論》中說:人能降伏心,利益于眾生,是名為慈善,二世果報種。她二者皆具。雖然她沒有時間聞思修行,但她有聞思修行的果——她沒有煩惱。

 

她整理的法本,如同她人,天然圓成,不留下任何造作的痕跡。上師仁波切的每一句法語是修行的竅訣,在她長年反復思維、斟酌、整理成文本的過程中,融入到她的相續,成為她的心的一部分。她滿懷敬畏、感恩、急於和大家分享,她以她最好的方式,將它們整理成文。百萬眾生通過她的用心,觸悟到上師教言中的甚深意義,改變了他們的此生。

 

她沒有想過:她沒有聞思和修行的時間。她希望不為人知,以便具有足夠的福德,能為上師長期發心。

 

那時,無塵師來學院才兩年。

 

上師仁波切點了無塵師的名,讓她講考。友人在座下為她捏了一把汗。雖然不是她整理的論典,她還是講出來了。上師仁波切說了一句話,讓下麵的人大驚:

 

上師仁波切說:你如果離開學院,去漢地,我很放心。

 

上師曾經在經堂裏說:有兩位藏族堪布想去漢地弘法利生,來徵求我的意見。我說,你們不要去,去到漢地,不要說弘法利生,連清淨戒律能否有,都是問題。

 

這可能是上師對一個人最高的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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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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