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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誌

喇榮五明佛學院生活修行體悟——行者隨筆(中)

已有 1301 次閱讀2012-3-14 23:50 |個人分類:分享

 

 

喇榮五明佛學院生活修行體悟——行者隨筆(中) 

 

以下內容引用自:http://www.bodhiinstitute.org/forums/index.php?topic=8102.15

 

1.爺仨兒

 

2.第一天性

 

3.一個小和尚給母親的信

 

4.著名的山羊

 

5.母親

 

6.心中的光芒

 

7.窗外的少女

 

8.尋找生命裏的那一粒沙

 

9.空行之日

 

 

 

爺仨兒

 

廣華寺出名是因為師爺。

 

師爺降生在廣華寺隔壁一戶窮人家,生下來時是一個肉蛋,被她爹丟了出去。她奶奶去看時,肉蛋在動彈,就把它撿回來,用刀劃開,是一個女嬰。師爺四歲母親死,六歲,被家裏送到廣華寺。師爺調皮,一個月穿破十一雙鞋。師父打,她就翻牆。師父只有一邊罵,一邊為她制鞋底。文化大革命時,村裏想挪用廣華寺,把她的行李捲扔了出去。她軟磨硬泡,就是不走。白天出工,幹活掙男人的工分,晚上悄悄潛進去,在一間破房裏睡,怕人看見,不睡炕,和狗睡在炕邊的草堆上。

 

改革開放後,廣華寺還給了師爺。她和一個徒弟每天種菜,澆大糞,把菜挑到菜市場賣。她的菜比別人的肥,賣的價卻一樣。來居士時,師爺拿掛麵招待居士,自己吃玉米麵餅沾鹽巴面。一天,來了一個東北的居士,走時,師爺囑咐: 

 

你在你們那兒,招一兩個徒弟來,出家的也行。

 

居士回到老家,就見到了師父。那時,師父三四十歲,剛出家,正找廟。聽居士介紹師爺,動了心。到了廣華寺,呆了。一截籬笆牆,幾間土屋,屋裏除了土炕,什麼都沒有。只有師爺高興得不行,親自為師父鋪床。

 

師爺男相,一輩子沒來月經。大手、大腳、人隨和、目光慈悲。

 

師父每天跟師爺挑大糞,澆菜、種地。心想,這個地方太苦,不能呆。不久,就對師爺說:師父啊,我要回家辦點事。

 

 出家人,那裏還有家啊,辦什麼事啊!

 

師父淩晨揣一個包,走了。

 

師爺等了幾個月,見師父不回,就給師父去信,用毛筆寫的大字:

 

 徒弟啊,師父等你不回,要走著去找你。路上有人問:師父啊,你這麼大年紀,去哪里?我就說,我去找徒弟。我的徒弟回去了沒有回來,我想她啊。如果找不到她,我就不回了,一直到找到我的徒弟為止,如果找不到,我就死在外面。

 

師父住廟,把這信給當家的看。當家師說:

 

 你要回。你和老和尚一定前世有因緣。你如果不回,萬一老和尚在路上有個三長兩短,你修法也修不上去。這一生,你要後悔死的。

 

師父回到廣華寺,還是天天種地、賣菜。心想,這不是修行的地方,還是要走。一天晚上,師爺從房後挖出一盒袁大頭,盒裏有存摺,一共四十萬,是師爺一生居士供養和賣菜的積蓄。師爺把盒交給師父,說:從現在起,你就是廣華寺的當家的。廣華寺交給你了。

 

師父出家前是行政幹部,寡言、語言溫和、目光不正視來人,而是微微向下。師父相貌特別莊嚴,師爺怕她遇外緣,不讓她出山門,見她穿新衣就不悅。廟裏賣菜、買東西都是師爺自己去。師爺出門,總是關照師父不要出去。師父就像小孩子,在家等師爺回來。師爺節省,但每次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從兜裏掏出薄紙包的好吃的糕餅給師父。

 

師爺不捨得車錢,為了造廟,走一百公里,去市里批條。師爺六十多了,自己用楷筆寫修廟的申請。師爺沒上過學,但學過字,字寫得大氣。她一路走,餓了吃玉米麵餅夾鹹菜。這條路上走了兩年,市里還是不批,師爺說:你們不准,我就去北京。

 

市里派人到廣華寺,見到師父,呆了。師父高貴,和風細雨,說不出的威嚴,穿的衣卻磨得稀薄,到處是補丁。見爺倆苦到這份上,卻不驚不乍,甘之若怡,拿出那麼多錢造廟,來人感動地回去,說了很多感慨的話,條才批下。

 

師父造廟,錢已經用完。從俄羅斯訂購的圓木第二天就要運到,師父一個晚上翻身想錢。第二天一早,有人敲開山門,是一個生意人,說他晚上夢見觀世音菩薩,觀世音菩薩對他說,廣華寺造廟沒錢。他送上十萬元。

 

那以後,天天有人送錢,廟造完,用了一百四十萬元。

 

玉之要出家,找到最信任的一位師兄,師兄說:廣華寺,那裏有正法。又問一位大和尚,大和尚說:你在那裏吃得香,睡得熟,能辨方向,就和那裏有緣。

 

玉之進廣華寺,師爺還有兩顆牙,一笑,像嬰兒。師爺一生沒洗澡,不刷牙,身上沒有異味,蹭在師爺身邊,就聞到戒香。

 

師爺遠近聞名,燒香的人先禮拜師爺,再到一個個殿頂禮。師爺單手合十,對來人念阿彌陀佛。師爺耳聰目明,有人來問事,師爺說:聽不到。

 

問師父,師父說,您去拜佛,求佛菩薩,多懺悔。

 

玉之對師父說要出家,師父說:過三年。

 

玉之白天在廚房幹活,吃得香,夜裏不做夢,在殿堂走道知道方向。她做了一年飯,上上下下人緣好,和燒香的人特別親,居士都圍著她,聽她話。讓懺悔就懺悔,讓供養就供養。 

 

一次,瞞著師爺,師徒倆出山門。一路遇到十幾輛車翻在路邊。車上高速公路,追到前面的車尾,司機急刹車,車飛起來,飛到高速公路下面的溝裏。師父念佛,不動彈。玉之高喊兩聲阿彌陀佛,車撞到路牆上。

 

師父斷了幾根肋骨,沒有住院,在空屋躺了十幾天。玉之在另一屋躺。師爺到玉之床前看她,問她怎麼了,她說沒什麼,就是腰痛。師爺說:腰痛要躺十多天嗎?

 

玉之受不了出家師父給她端屎尿,和師父說:家裏炕頭熱,我回去養,捂一下,興許就好。

 

師父說:你家炕頭熱,這裏有電熱毯。

 

 我受不了師父們給我端屎尿。

 

 都是一家人,師父說:不怕。

 

玉之堅持要回去,師父說:你早一點回來。

 

玉之一走,師父對徒弟說:玉之出不了家。

 

玉之在家裏養了些天,來人不斷,勸說:你又不是沒有吃的,又不是沒有能力,還怕賺不了大錢?等有了錢,你可以再修廣華寺。

 

玉之動了心,做了安利直銷。她不斷讓人捎安利的洗衣粉、洗滌精到廣華寺。又過了一年半,她遇見一個居士,向她介紹廣華寺,那居士要去看,玉之陪居士回到廣華寺。

 

玉之出出進進,總是避了師父。玉之不怕師爺,就怕師父。中午,和師父一桌吃飯,師父問:你好嗎?

 

玉之說:還可以,也不算好。

 

師父說:這個世間哪里有樂、哪里有好呢。

 

玉之到師爺跟前,師爺說:你是誰啊?

 

 我是玉之啊!

 

 玉之啊,你不是做大老闆,賺大錢了嗎?

 

那年,玉之三十多歲。她在廟裏住了四天,關了手機和小靈通,整個城市找她找瘋了。她底下有十幾號人,大她十來歲的人都稱她。她的收入高出常人幾倍,大城市最新流行的時裝她第一個穿,不化妝不出門。她個高、挺拔、豪氣,頭髮一會漂紅、一會染黃,有時披肩、有時翻翹,短碎、長碎什麼的,每次花幾百元護理。回頭率百分之百。她出門一擲千金,一心要做鑽石。

 

 師爺,我以後回來,您收我不?

 

師爺九十,矮小了,你現在回來還好說,以後不好說。

 

回到城裏,玉之做什麼都不順,只想一個人安靜,到公園坐一會。輪到她做司儀,她不願去,和人不打招呼就撂挑子。她念大悲咒,越念心裏越苦,再也不覺得樂了。她心煩,天天想住廟的事,又放不下。

 

一天,煩得不行,給廟裏打電話,接電話的小師父說:玉之啊,快來吧!師爺折了腿,不能走了,師父在服侍師爺呢,一步走不開。廟裏沒人,你快來!

 

 好,我馬上就來。玉之說。

 

玉之打點後事,交代工作,要去服侍師爺。和朋友一說,都勸她。最後,他們說:讓她去,別勸她。你今天勸她不跳河,她明天要跳井。

 

臨走,她心裏又翻騰,但話已說出,只有動身了。

 

那天,朋友送她,在飯館吃飯。外面瓢潑大雨,他們吃了很久,都說不出話,還想多留一會,和她一起。

 

等坐上了車,小兄弟說:姐,人要不講理,出門下大雨。您看,您放了大事業不做,要去廟裏。

 

 這是佛菩薩為我灑淨呢,玉之說:讓我消舊業,做新人。

 

剛出城,天一下子晴了,一條彩虹橫跨大地,車一路向它開去,他們都呆了,說不出話。車送她,路上只用了一小時,回去時,開了三小時。失去了朝夕相處的朋友,車也開不動。

 

到廟的第二天是四月初八,一星期後,玉之進門,師爺說:玉之,你到底是不是想出家修行?

 

 是啊。

 

 一星期就來了五撥人,一天就有三夥人來看你。你怎麼修?師爺搖頭:難修!

 

玉之的小靈通每天響不停,師父在五月十八日對玉之說:明天五月十九,是好日子,我給你剃度吧。

 

 明天?師父,太早了吧?我還沒準備好,玉之說:我小妹要來看我,和我去北京一次,我回來再剃吧?

 

 不早,師父說:你已經發心出家,就不早。我已經全部給你準備好了。

 

師父打開箱,從裏到外,一共兩套僧衣,全新。

 

玉之給她的師兄弟、同事打電話,師父明天要給我剃度了!

 

 太早了吧?一個修心中心的師兄說。

 

 是啊!

 

 那你再和你師父說說?再等等?

 

 我說啦,師父不肯!

 

 那你咋辦?

 

 我也不知道啊!

 

她的朋友們收到她的電話:啊?他們說:那我們還能看到你嗎?

 

第二天,大殿裏裏外外擠滿了人,像開法會。信佛的師兄站一邊,同事朋友站另一邊。兩夥人曾差點打架,那是玉之生日,請客吃飯。信佛的師兄說出家好,不信佛的朋友來氣,說:

 

 出家好,你們咋不出家呢?咋戀家呢?還不是在家好嗎?出家好?沒頭髮,沒好吃的,穿一件衣!

 

不斷有人打電話,說他們的車正在路上,讓等一下。師父一刀剪下玉之的頭髮時,照相機哢嚓不停,兩台攝像機轉動,照下來的大男人:董事長、書法家、小兄弟,一個個都在抹眼淚。

 

剃了頭,玉之回寮房換衣。大殿裏的人等急了,勸她來廣華寺的師兄跑到寮房門口,敲她的門:

 

 外面都等著拜師呢!您怎麼還不出來?

 

 我不會穿褲腳!

 

 您把褲子扯平了,一折!

 

等玉之出來,大殿裏的師兄們個個向她九十度彎腰,同事、朋友不知道該怎麼做,也學樣:

 

 師父吉祥!

 

 頂禮師父!願師父吉祥如意,長久住世,常轉法L

 

 頂禮師父!哎呀,師父出家好,出家莊嚴哪!

 

那一天,離玉之第一次來廣華寺正好三年。

 

師爺對客堂的執事看不上,什麼呀,她滿臉不高興,小矮個,不會說話!

 

玉之新出家就做了執事,她是師爺朝思暮想的人選:高個,能說會道。

 

她一人幹三人的活,又做香燈師,又敲鐘、打鼓,又接待來人。遊客來到廣華寺,見玉之慷慨、禮數周到、和顏悅色、話到她嘴巴,都是吉祥語,不免心中歡喜,驚訝廣華寺藏龍臥虎。經玉之介紹,他們對師爺、師父生起信心,對廣華寺刮目相待。一時,在廣華寺皈依佛門的人驟增,玉之的朋友也個個都皈依佛門。

 

師父想把做佛事的錢留著修廟,徒弟們不悅。玉之見了,當著師兄弟的面,把做佛事的錢全部拿出來給師父:師父,您留著修廟,我們出家人,有吃有穿就行,要錢沒用,錢多了還沒地方放。

 

師爺不願躺,每日坐著,看窗外。玉之喜歡和師爺打鬧,師爺腿折了,還和她扳手腕。師爺便秘,玉之手沾香油,為她淘結成硬塊的糞蛋,為她洗擦。每天端屎端尿,把她抱上抱下。

 

一個寮房住三人,師父叫玉之,師爺讓你和我們住,我們爺仨兒住一間。

 

玉之住進去,半夜二點,師爺叫:餓,我肚子餓。

 

師父睡得沉,玉之醒了,說:幾點了?你肚餓?忍著點,明天早上給你做好吃的。

 

師父醒了,說:什麼事?

 

 師爺肚子餓。

 

 問她要吃什麼?

 

師爺說:餡餅。薄皮、細餡,軟軟的、鹹鹹的。

 

師父起來,一邊揉眼,說:師父,您等著,我馬上去做。

 

淩晨兩點,師父揉面,剁餡,做餡餅。

 

師爺從不麻煩人,以前,她見齋堂吃好吃的,總說:吃好吃的?出家人吃什麼好吃的?糟蹋了,沒用!她吃饅頭沾鹽巴面,喝一碗稀粥,抿抿嘴。

 

自從折了腿,她變了一個人,一天到晚叫喚玉之,要她做好吃的。玉之把飯菜送到她跟前,她說:這是什麼呀!這是吃的嗎?你不會做,連吃都不會吃嗎?

 

師父說:玉之在家,一天三頓在飯店吃,還能不會吃嗎?

 

玉之的廚藝是廣華寺第一,是飯店裏吃出來的。

 

晚上九點睡下,剛十點,師爺就叫:我餓!

 

玉之聽見了,翻了一個身,裝作沒聽見。師父醒了,趕緊說:師父,您要吃什麼?

 

 細皮小餃。薄皮、細餡,軟軟的,鹹鹹的。

 

師父去給師爺做了。

 

下午,師父和玉之睡午覺,師爺用她的木頭蓮花寶劍拐杖敲桌、敲床架、敲牆,

 

 都幾點了?還睡?

 

 師父呀師父說:我們早上早起,累了,睡一會。

 

師爺又敲,說:哪來這麼多覺呀!睡這麼多幹什麼呀!沒用!

 

 您敲吧,我到其他地方睡去!玉之說。

 

過三個月,師爺下床,玉之看書,看光碟,師爺從身邊過,拄著她的木頭蓮花寶劍:哼!沒用

 

師父帶著弟ZI修加行,一天一千二百大頭,坐三座觀修,師爺弓著腰,哼!沒用!

 

徒弟磕頭現業,一個個都病,全身痛,她說:自找!

 

她舉著木頭蓮花寶劍要打人,除了玉之,她人人要打。師兄弟都逃得快,沒人敢挨近她。

 

師爺只要見不到玉之,就說:那個那個那個玉什麼來著,怎麼見不到她?

 

小和尚說:她在客堂接待客人呢!

 

 盡事!沒用!

 

一會,玉之回來,說:老和尚,您找我哪!說著,拿起老和尚的手,打了一下,您代我做事哪?

 

師爺笑,說:盡整些沒正經的事!沒用!

 

 那您說,什麼是正經事?

 

師爺看前方,笑,不語。

 

一天,玉之為師爺鋪鋪,見師爺藏在鋪下的錢,拿出來數,七百五。她說。

 

 誰說七百五?三千!師爺說:少了數,你得賠!

 

 哎呀,師爺啊,您可不興瞎說,您再胡說,我就不理您。

 

見師爺不語,玉之又說:師爺,你要吃什麼好東西?我給您去做。

 

 哼!師爺說:我等我徒弟回來。

 

過了一天,師爺說:我要吃小餃,薄皮,細餡,軟軟的,鹹鹹的。

 

玉之說:等您徒弟回來給您做吧,師父是您徒弟,我只是您徒孫!

 

玉之磕大頭腰痛,師兄弟都出去看病了,師父不許玉之出去看病;醫生來廟裏,師父也不許玉之搭脈。

 

 是業,你多懺悔。師父說。

 

師爺搖頭,哪來那麼多病?我一輩子沒有生過病!

 

師爺握拳,在玉之腰上捶,特別有力。捶完,說:睡覺去吧。

 

玉之睡下,夢見一老鷹的大爪掏她的腰,痛醒時,背後衣服上有血。玉之告訴師爺,師爺說:那就是好了。

 

從那以後,玉之的腰不痛了。

 

師父在後院新造了藏經閣,二樓是蓮師殿,藏經閣下有一條走道通大殿,石路的磚不是平鋪,而是一半在泥裏,一半立著,中間雜滿了青草,落葉和垃圾。這是師父讓瓦匠鋪的。掃地的小和尚一個個都來氣,好好的石磚不平鋪,偏要浪費,難為掃路人。這條路,要用掃把的一端輕輕挑,將落葉和垃圾挑出,挑不出的要蹲下,用手揀出。剛挑出,一不小心,又掃到縫裏。小和尚在那條路上掃很久,掃完了,師父從路上過,總要拿了掃帚再掃一遍。師父不責人,徒弟做得不好,都自己默默做一遍。小和尚見了,嚇得不敢馬虎,每天在這路上練性。

 

師父出門總帶上玉之,師父前面走,玉之在後面一步遠。學了師父,不東張西望。她曾經問師父,為什麼不看別人,不看別人,怎麼知道別人的表情、別人的心?

 

 看人臉,心會動,師父說:出家人不需要那麼多分別。

 

下午,別人睡覺,玉之擦銅燈,剪燈芯。師父一進殿中,見大殿一塵不染,十幾盞大銅燈齊齊閃亮,幽幽的,一時不知何夕何年,臉上浮現難得的歡喜。

 

玉之回寮房,常常看見床上放著上好的內衣、毛衣、鞋,都是別人供養師父,師父給她的。

 

玉之在廣華寺又呆了三年。時間一長,心就發毛。師父帶修五加行,玉之每天磕頭、打坐、幹活,偶爾,看些佛書。她不能想像就這樣在廟裏呆一輩子,不能想像這樣修行就能解脫。

 

一天,一位在家的師兄送來索達吉上師傳講的《入行論》光碟,玉之和師父一起看,看到藏地喇榮和索達吉堪布,玉之的淚水洶湧地流,一遍遍擤鼻,抹臉。

 

 師父,我們一起去喇榮!

 

 誰愛去誰去。

 

 我去!

 

玉之每天給客堂上完香,從客堂拜到彌勒殿,從彌勒殿拜到大雄寶殿,一個個像前大禮拜,發願懺盡去五明佛學院的一切業障,祈求諸佛菩薩加持她早日成行。

 

侍奉師父師爺的時間已經不多,玉之變了一個人,再也不和師爺頂撞,話也少了,見活就幹,裏裏外外全是她打點。有個中醫給師父開了洗腳的中藥,玉之每天為師父把藥砸碎,砸細,包了煮了,給師父洗腳。洗完,給師爺洗。

 

她每天翻來覆去睡不著覺,想著怎麼偷偷跑。

 

她對師父說:師父,我近來心臟緊,晚上睡不著,想去市里檢查一下身體。

 

 你什麼時候去?

 

那天是星期六,師父說:你星期一去吧。

 

晚上在齋堂吃飯,玉之和師父對面坐,眼淚吧嗒吧嗒掉,頭也不敢抬起。睡前,師爺出去了,玉之給師父洗腳,淚珠不爭氣,大顆大顆落在腳盆裏。

 

師父說:玉之啊,你去看完病回來,師父有一個安排。”“什麼安排?

 

 你不是想出去參學嗎?師父想讓你去五臺山律院。

 

 我不要去那裏,我要去喇榮!

 

 那裏苦,沒有水、沒有電、沒有公路、沒有菜、沒有廁所。

 

 那裏有正法!

 

師父的眼淚一下子湧出來。師父拿了一條幹毛巾,捂住臉,一直擦著。

 

 你如果檢查出有病,還去不去?

 

 去!

 

 那你還檢查什麼?

 

 不檢查了。

 

師父擦了臉,起來,到了窗邊。

 

 師父要向你懺悔,常和你過不去。

 

師爺睡後,師父問:你什麼時候走?

 

 越快越好。

 

 你要出去多久?

 

玉之聽錯了,以為師父問她路上要幾天,她伸出兩指頭,表示兩天。

 

師父伸出三指:兩年不夠,三年吧。

 

第二天晚上,師父給師爺削蘋果,說:師父啊,玉之她爹來信,家裏有事要回去一趟。

 

 出家人哪里還有什麼家!師爺不高興,師父把一塊蘋果送入她嘴裏。

 

早上,師父做了羯磨,師兄弟都同意每月每人省出一點錢,給玉之做生活費。師父說:你哪天走,我給你買飛機票。

 

 我已經托人買特快火車票了。

 

 想走的人,真是一天都留不住啊。好吧,也省了我的飛機票錢。

 

玉之走時,一個廟的人坐了一輛麵包車送她。只有兩個人沒送,一個是師爺,一個是師父。

 

玉之是吃了中飯走的,去看師爺時,發現師爺睡了。

 

前一天晚上,師父問玉之:師爺圓寂你回來否?

 

 不回了。玉之說。

 

師父六十了,師父的威儀,方圓百里無不敬畏仰慕。師父在麵包車沒開之前不見了,玉之到處找師父,師父不知從哪里出來,眼睛有些紅。玉之向師父三頂禮,車開時,隔著車窗,師父雙手在胸前合十,回身進了山門。

 

玉之初到喇榮,一個師父問她:你是常住嗎?

 

 是啊,她說:我師父讓我住三年。

 

晚上,索達吉上師講課,說:有的人來喇榮,說,我師父讓我住三年。三年你能學到什麼?三年你能成就嗎?

 

兩年過去了,玉之為僧眾發心,上師講的法理,在她心中化解。師爺和師父的一顰一笑、一點一滴,為上師講的法做了注解。她們在她心中沉澱,越來越深。她給師父打電話。聽到師父的聲音,她感到心痛。

 

 師父,您也來吧,這裏每個道友都有加持力,都在表法,看到道友的功德,自己會起慚愧心,還有上師天天給我們講法。

 

 玉之,你進大步了。師父說。

 

 唉,師父,弟ZI太慚愧了。您年紀大了,應該修行了,還在弘化一方,本來,這些事都應該弟ZI來做,但弟ZI相續不調柔,想在這裏,等修學長進了,再回來。

 

 隨緣吧。師父說。

 

師爺在玉之走後兩年圓寂。

 

師爺走前說:我要回宮了。

 

小和尚說:回宮?師爺,您是天上來的嗎?

 

師爺說:這個身體太苦了,我換個童子身再來。

 

小和尚說:還回來幹什麼呀!

 

師爺走時,頭上出現一束五彩光束,比碗口粗,從半空筆直到師爺頭上方。

 

第二天,大和尚、居士從遠近趕來,瞻仰師爺遺體。送葬的隊伍長得望不到盡頭,師爺的遺體到火葬場時,隊伍還沒有從廣華寺走完。火化時焚化爐中放射白光,工人說從沒見過這種情況。師爺的遺體燒出很多白色的舍利花和舍利子,有五顆舍利子供在佛像前,有的長到指頭這麼大。

 

荼毗那天,整個城市的人都見到了彩虹。那天天晴,一條彩虹從東到西,橫跨城市上空。紫蓮花一朵一朵出現,持續了一個下午。

 

玉之常想,師爺是為她折了腿,如果不是師爺腿折,她至今出不了家。

 

 

 

第一天性

 

皈依不久,得到一本臺灣版的《西藏生死書》,那時,這本書還沒在大陸發行。我看到了一段介紹破瓦法的文字:

 

 最精要的破瓦修習就是……想像:我的心和佛的心是合而為一的。

 

你必須把破哇法修到純熟的程度,讓它變成一種自然的反射,變成你的第二天性。如果你看過《甘地》這部電影,就可以知道當他被殺時,他立即叫出蘭姆……蘭姆!在印度教裏,蘭姆是神的聖名。

 

我暗暗地記住了這一段,希望自己臨命終時如同甘地,能立刻叫出本尊或上師的聖名。

 

在學院出家不久,一個下雪天,我去經堂上課,忽然聽見身後一聲尖叫:

 

 耶西諾若!

 

回頭見一位覺姆一個趔趄,撲倒在地。

 

我忽然驚覺,這位覺姆在身體失去平衡和控制的危難之際,第一個反映,如同一種自然的反射,叫出了法王如意寶的名字!

 

不久,我和一位道友去漢僧店為常住購物,忽然,常住的一枚一元硬幣從這位道友的手心滾落於地。它迅速向前飛滾,那位道友在後面追,眼看前面有一個深溝,她一急:叫道:

 

 耶西諾若!

 

似乎為了回應這一聲呼叫,那枚硬幣立刻拐一個彎,站立不住地搖晃,在那條溝前倒下了。

 

幾位道友去色達,一匹駿馬搶在車前橫穿公路,車沒有放慢速度,以為它能飛速穿過公路,誰知,駿馬跑到公路中央時,汽車已經來到它跟前,它嚇得前蹄發軟,突然跪下,一車的出家人大喊,喊聲震耳欲聾:

 

 耶西諾若——

 

司機緊急刹車,停在了馬前,與馬相隔半尺。

 

在後來的日子裏,我多次聽到了法王的聖名。當一個喇嘛在泥濘的山路上猛然下滑,當一個老覺姆在結冰的石階上驟然跌倒,當一個年輕覺姆被一根橫木絆住,整個身體飛出去時:

 

 耶西諾若——

 

他們呼救聲在虛空中迴響。

 

此時,如果死亡突然發生,法王的光身會立刻出現在他們的頭頂,為他們一生的祈禱和全身心的託付而哀憐、感動。即使他們不能觀想將自己的意識射入上師的心中,法王如意寶也會以無限悲憫,將他們的神識引至故鄉佛國。

 

刹那間,他們已經變成另一種生命形態,身體熠熠放光,完美無缺。他們回首,見到了自己的屍體,針腳粗糙的袈裟已經褪色,倒臥於地的身體上披單皺成一團;他們見到了結著滑冰的崎嶇的山路和堆積垃圾的骯髒的水溝,那個身體曾經每日經過那些山路。

 

他們見到了上師法王——阿彌陀佛。

 

他們重又回到了母腹,在不同的學校,不同的地區,不同的國度,值遇與他們有緣的眾生。他們經歷了各種歡樂和痛苦,又來到了那積雪的山溝。

 

一世又一世,他們的心性之光日益顯露。在他們的上師——阿彌陀佛的教導下,他們學習和實踐奉獻他人——這是他們修行的唯一目的。在漫長的、無邊無際的生涯中,直到無私忘我地服務他人已經成為他們的一種自然的反射,變成他們的第一天性。

 

 

 

一個小和尚給母親的信

 

媽媽:

 

      見信好!

 

今天很想給您寫信,長這麼大,沒給您寫過幾封信,僅有幾封也都讓您悲喜交加。知道不管我走到哪,做什麼,牽絆的總是母親的心。

 

這幾天學習知母念恩,越發思念和慚愧。像您說的,我長這麼大沒讓您少操心。

 

還是自己告訴您,我出家已有三月多了,再過幾天就要受戒,要成為一個真正的出家人。走來走去,還是走上了這條路,知道總會讓您心酸。曾在漢地時我提過出家,您說如我出家就不要我了。我想如我要學成壞孩子,您不要我也可以。如我發心向善想學好,您不要我,也不免可惜。

 

似乎很難下筆,不知道說什麼能讓我們更近一些,讓您不為此絕望、痛苦。

 

想說不管我走到哪,做什麼,並沒有離開您  

 

出家那天,幾個師父領著我,我獻上哈達和申請書,上師笑著說:您怎麼出家像明星一樣?看了申請書,問:您家還有誰?我沒聽清,上師又問一遍,旁邊師父也提醒一遍。我說:我家只有一個媽媽。停了一下,我說道:我希望我媽媽也能出家。上師給我剪了三剪。

 

前後決定、寫申請、法師同意、上師剪發,用了一個多小時。我出家了,轉變人生,也要轉變您現在的希望。

 

僧人的生活開始,每天學習、發心、修行。日子過得平淡而充實。生活有上師和道友照顧關心,煩惱時有佛法可調伏,上師傳法引導、道友做榜樣,我漸在改變。確定一生該走的路,不是為了逃避,不是想好吃懶做,不是想不負責任不報母恩。而是找到了一條真正能讓您快樂的路。

 

是的,這裏的生活條件沒有城市裏舒適,但這裏有最純的天,最清的水。這裏沒有城市的高樓大道,但這裏有溫馨的小木屋和可愛的小巷。這裏沒有世間朋友來往,但這裏有最真誠的微笑和問候。這裏不能掙錢,但這裏能集福報。這裏沒有親威,但這有和我們沒有任何世間親情關係卻遠勝過親情的關愛照顧我們的上師。這裏沒有世間知識,但這裏有能讓我們解脫痛苦清淨心靈的佛法。這裏不用擔心以後生活上的去處,只要有這個勇氣毅力和福報一直留下,到最後。

 

所以我選擇留在這裏,呼喚您能在我身邊。我懺悔我過去的麻木不孝,曾經讓您心碎。請給我機會,在我身邊,讓我照顧您。我不願您一人孤獨在家,憂心忡忡,常常因掛念我淚流滿面。如果我在世間成家,不一定可以一直陪在您身邊。現在我一人,您過來,我們可永遠在一起。

 

世間的金錢、舒適房子換不來您的清心笑容和健康的身體。只有我,我的點滴牽絆著您的心。如我心不好,您可能也沒有任何希望。您生活歷程萌發我少許出離心,也應讓您對這些不能給您帶來真正快樂的虛華世間有所反思。

 

我的母親,常常因我的選擇變得越發堅強,超出常人的毅力和包容,讓我感悟母愛的偉大。旁人的不解和您心靈的脆弱,我相信經一段時間不再是您的障礙。上星期我給您掛完電話後,給奶奶打了個電話,奶奶接電話知道是我,情緒激動,不停問我罵我,最後我說:我出家了。奶奶停了會說:那你在那好好保重身體,只是擔心你媽。

 

中間奶奶說前一天和您通過電話,猜測我是否已經出家,您一直在哭。但您和我通電話時卻未提問此事,壓著心事,詢問我生活是否還好。

 

出家人,不一定如您所想,一樣學孝。在這裏,我更體悟到的含義。因而越發思念您,盼望您來,哪怕是來看看我,看是否能讓您放心。我常想像,您來了,我們可有個小木屋,我會為您洗腳、捶背、做飯、談心,我們一起上課學習,探討佛法。您可督促我,一直到老。

 

房子不大,東西不多,但很溫馨。我在改變,會懂事。您現也不老,這裏有很多四十來歲的出家人,每天充實快樂。我常想您要也是其中一個,快樂而充實幸福,多好。

 

我時常想起上師給我剪發時,我說:我希望我媽媽也能出家媽媽這詞是如此的偉大,應是所有

 

-------——女兒

 

 

 

著名的山羊

 

第一次來到喇榮,見到這頭著名的山羊。

 

它總是隨著僧人們緩緩踏入經堂。有時在經堂的走道上撒一泡尿,沒有穿鞋的僧人們一不小心就踏在上面;有時在剛離座的僧人的坐墊上優美地側身而坐,一隻蹄伸出,一隻蹄壓在身下,一雙長而妖嬈的眼無所不知、含而不露、似看非看傲視往來的僧人。

 

它有一對彎而長的大角,常常在經堂的角落翻搗,一次,它把香燈師的經書一頁一頁吃了半本,剩下的被香燈師搶了回來。

 

上課前,經堂門口最擁擠的時候,它龐大的身軀堵在門口,閉目假寐,故意作態。僧人們只有從它兩邊繞道進入經堂。

 

索達吉上師上課的時候,它在最後一排抬起一隻蹄敲打僧人的背,讓出家人離開。出家人讓它,坐到另外一邊。它又去敲打另一個人的背。

 

它還跑到一個尼眾面前,那尼眾坐著,它長時間站在她面前,臉對臉,一般高,快要碰到了。它知道很多僧人都望著他們忍俊不禁,看不出它有沒有笑,它的表情永遠一本正經。

 

一次,一位居士買了一顆白菜供養它,它嫌她剝菜慢,用角頂她,直到她丟下菜,落荒而逃;又有一個居士去撫摸它的大角,它把他的長褲挑了兩條長長的口子。

 

它參加過無數灌頂和法會。法王如意寶在壇城灌頂時,它早早跟隨僧眾的隊伍上了壇城,佔據了有利的位置,可以清晰地望見法王。據說,它是學院一位傲慢喇嘛的轉世。

 

我離開學院的那天下午,它高傲的灰白色的身影突然在路邊的房頂上出現。它跳下房頂,兩個送我的居士趕快給它讓道,它來到我身後,我怕它無緣無故地撞我,就避到一邊,讓它先過,它不動。我走,它也走;我停,想讓它過,它也停。這樣兩個來回,送我的居士說:

 

 你和它有緣分,它在送你呢!

 

我有些感動,伸出手,有點害怕地摸了摸它的背,表示感謝。這樣走了半路,它跳到屋頂上,走了。

 

時隔一年,我來到喇榮,又見到了它。

 

那天晚上,正值期末考試,它在漢覺姆坐列間穿梭,引起陣陣心悸。堪布仁波切從法座上下來,趕它出去。它扭著頭,似乎很憤怒。索達吉堪布雙手在它面前揮動,似結手印,堅決、專注、步步向前;它步步後退,心有不甘,一直想伺機反抗。最後,它打消了對抗的念頭,自己走出了經堂。

 

一天,我領了一袋信眾供養的大米,在路邊休息。它忽然出現,用角挑米袋。這是分給我那個區域的小組的米,不是我個人的。我急忙扳它的角,它抬頭望我,目光溫和,那抬頭仰望的姿勢令人感動。我以為它記起了我,一年前,它曾經送過一程的人。可是,很快,它用角做了個頂我的動作,趁我後退,它又去挑米袋。這時,一位老覺姆趕來,在它面前撒了一把糌粑,它去吃糌粑時,我拿了米,逃之夭夭。

 

每天,淩晨五點之前,我們去經堂時,它在黑暗中出現。它的蹄聲清楚響亮,不緊不慢,富有韻律,和我們一起進入經堂。它緊緊貼著第一排一個喇嘛坐下,把它長長的白色鬍鬚擱在那個漢喇嘛的背上。

 

漢喇嘛強忍著它身上濃重的膻味,身體竭盡全力前傾,不想碰到它一簇一簇的長毛。可它似乎毫無察覺,不斷地,用它的長須去撩他的披單。尊者索達吉上師坐在法座上,不動聲色垂眼看它,弟ZI們在下麵竊笑不已。

 

常常,它隔著法桌,在堪布的法座對面,所有的弟ZI都坐著,只有它,示威似地,站在中央昏黃的燈光下。堪布講法時,它有時站著,中間,會退後幾步,屁股對著堪布而臥。無論它做出何種不如法的動作,上師仁波切和弟ZI們都視而不見。

 

雖然它天天準時而來,卻日日早退。總是在堪布講法講到一半時,它站起來,四蹄緩緩步出經堂。弟ZI們因它悠悠的、回聲一般的蹄聲而思路中斷。

 

一天,它坐到結束,沒有動彈。堪布講完法,笑著對它說:今天你很好,聽完了課,要表揚。

 

每次,它看見上師桌上供護法的餅乾,都想上前去吃。果盤總是被堪布迅速移到了另一端。它無法跨越坐著的覺姆,只得留在原地,望著那餅乾。

 

 也許它心裏明白,堪布說:可它控制不住旁生的身體。

 

至尊索達吉仁波切傳密法的第一天,在上師到達經堂之前,它把一個漢覺姆從坐墊上趕起,左沖右突,身體站立,雙蹄內收,以兩隻大角把那個覺姆趕出了經堂。這樣的事絕無僅有,但僧人們都巍然不動,安住在自己的位置上。

 

一天早上,它尿血了,漢僧都看見了。堪布在法座上說:可惜你是旁生,今生,我不能為你剃度。

 

誰知,老山羊聽了堪布的話,仰頭望著堪布,流下淚來。

 

堪布見狀,心中難忍,為它念佛不止。堪布念的是寶積佛的名號,寶積佛曾發願,凡聽到它名號的眾生將不會墮入惡趣。

 

這件事不久,老山羊圓寂了。它的屍體被發現時,身體是吉祥臥,目視虛空。

 

也許,幾年以後,學院會出現一個小喇嘛或小覺姆——那個老山羊的轉世。如同我們每一個人,它將以一個又一個死而復生的面孔和身體,繼續它迢迢未竟的修行之旅。

 

 

 

母親

 

一天,和圓定師坐在西山山顛,俯瞰喇榮山溝和遠方的山巒,

 

她說起她的母親:

 

我對我母親的認識,是在出家之後。我去找法王認證的學院最年老的空行母,問我父母的情況。

 

空行母說:你母親決定往生。

 

她一點也不信佛!我說。

 

無論她信不信,都會往生。空行母說:她是非常非常好的人。

 

我忽然想起一位活佛曾對我說,你母親是非常非常好的人。非常非常好。

 

在後來的一些年裏,我回想起母親的一點一滴。

 

母親十七歲時,舉家逃難到桐鄉。一天,日本人來了,母親和妹妹們跟著外婆逃到稻田裏,橫躺在稻田中央,鴕鳥一般,聽天由命。

 

外婆問躺在身邊的母親:我們現在走投無路,一分錢也沒有,楊家向我提親,他說他會保證我們全家的生活,你是不是願意嫁給楊家的兒子?

 

不。母親說:我才不嫁!

 

母親十五歲的妹妹嫁給了楊家的兒子。因為是代母親而嫁,母親內心痛苦,決定去蘇北參軍。

 

婚禮上,楊家的兒子送給母親一枚金戒指作為路費。

 

母親把金戒指換成錢,穿過封鎖線,經歷了漫長複雜的旅程,來到紅軍的根據地蘇北。到蘇北的第一天,在大街上,遇見了已經參軍的我的父親。

 

母親參軍一年後,抗日戰爭結束了。父母在後勤部隊,參軍後,沒有打過仗。他們常常行軍,一天走100裏。解放戰爭時,一天,母親隨大部隊行軍,走到了浙江一座小城的城門口,見到城門上寫了幾個大字:

 

小來:杭州解放了!

 

母親是杭州人,那是走在隊伍前方的一位年輕的戰友,為了告訴她這個消息,他不知從哪里找來了大筆,把大字寫在城門上。

 

解放後,父母的部隊駐紮在南京。母親每月有十二元補助,寄給我外婆八元。母親的小妹妹去看姐姐和姐夫,父母拉著她的小手,在黃昏的時候,在南京政府大院外寬闊、濃蔭蔽日的大街上散步。小妹妹只有十幾歲,前一分鐘,纖弱、敏感的小妹妹還沉浸在這變化時代的異鄉的幸福中,後一分鐘,父母會因政治觀點的不同而爆發一場旋風一般的激烈爭論,令中間的小妹妹陷入極度緊張和恐懼的痛苦中。

 

後來,父母隨部隊來到上海,母親轉業到地方單位。父母工資較高,長年贍養和資助各自的父母兄妹、窮困的親戚。母親的單位很遠,單程需要兩個小時。我出生後,母親一直抱著我去上班,下班時,單位已經空無一人。她到了單位的托兒所,見我一個人躺在昏暗的兒童床上,嗓子已經哭啞了。

 

母親早上六點多就出門,晚上九點多才回來,幾十年如一日。父親每晚八點,會到汽車站等我母親,有時等半個小時,有時等一個小時,無論是颳風、下雨,嚴冬還是盛夏。

 

幼年的我,對母親眷戀至深。父親出差,我會欣喜若狂,因為有了和母親睡在一起的機會。我總是撐不到母親回來,就已昏昏睡去。早晨醒來時,母親已杳無蹤影。這樣的早晨,令我無限憂傷。天空也黯然失色,一切都失去了意義。

 

四歲的我,每天有了一瓶牛奶,這是家裏唯一一瓶牛奶。我每天纏著母親,這個牛奶瓶太小,我要喝更多、更大的一瓶。母親沒有和我講理,也沒有訓斥,百般溫柔地答應了我。她把一個醬油瓶洗乾淨,把牛奶倒進瓶中,加上溫水和白糖,交給我。每天早上,我坐到寬寬的窗臺上,幸福地聽著院中鳥語花鳴,享受著取之不盡,飲之不竭的一大瓶牛奶。

 

每天,早上醒來,第一件事,就是看母親是否在家。我總要送母親到樓梯口,回到家,爬到二樓的窗臺上,等母親從下麵走過。

 

媽媽——你早一點回來!這樣一遍一遍叫著母親,直到她的身影在長長的弄堂裏消失殆盡。

 

讀小學時,為了我第二天要去少年宮接待羅馬尼亞國家主席,母親一夜沒睡,為我做了一件新衣服。

 

母親有一雙凹陷的深邃的大眼,高挑的雙眉,明星一般深情美麗。永遠不會以憂鬱、焦慮的形象出現,而是永不疲倦,熱情洋溢。

 

我考進市重點高中理科班,為了究竟選擇文科還是理科,和母親發生了激烈的爭執。結果,我三天失聲,說不出一句話來。

 

大學畢業後,我離開了故鄉城市,母親每每坐車從我家附近一所大學路過時,會想,她的女兒依然在讀大學,正坐在白熾燈照耀下的梯形教室裏。

 

如果她見到馬路上、弄堂裏一對引人矚目的青年情侶,會暗暗思忖:為什麼我的女兒沒有這樣的幸福人生,她也應該有……

 

她曾經和我說,我願意代受你所有的痛苦。

 

母親的窗前有三株高大的女貞樹,母親在我離開家鄉遠行時,以女貞樹為題,寫了一首詩給我。那首詩說:

 

窗外的女貞子花又開了,

 

馥鬱芬芳,

 

當年,為女貞子花作詩的小姑娘

 

已遠在異國他鄉

 

當我回到故鄉城市,我對信佛的姑媽說:您留心,如果有一個密宗的上師,比較著名的,您告訴我,我要皈依。

 

不久,清定上師到上海,姑媽穿過整個城市,讓我去皈依。皈依後,我請了一尊釋迦牟尼佛像,開始吃素。母親盛怒,說佛教是鴉片,出家人是寄生蟲,我作為國家培養的大學生,不思報國,為人民服務,卻走上這樣消極逃避的道路。

 

我怕她造口業,只有逃到另一個房間,把她一人留在激動憤怒的情緒中。

 

她無法轉變我,對姑媽耿耿于懷。姑媽不敢來我家,好不容易來一次,如坐針氈,忍受母親對她和佛教的冷嘲熱諷。我出家以後,皈依了二十年的年老的姑媽竟在電話裏哭著對我說:

 

我真的很後悔啊!後悔介紹你皈依了清定上師,我不應該來管你的事,現在你出家了,你爸爸媽媽是多麼痛苦啊!

 

我修五加行時,一天大禮拜一千多。完成十一萬後,我一高興,告訴了我丈夫。丈夫的臉立刻變色,心沉到了穀底。他一到我父母家,就指著我,心事重重地說:爸、媽,你們知道她在做什麼?她磕了十一萬個頭!

 

宛如聽到了某人的噩耗,他們三人同時用詫異地、陌生的目光瞪著我,心臟受到了重擊。

 

發瘋了,我父親說:她已經發瘋了。

 

不久,一位來自喇榮的出家人住到我家,第二天,是我例行的看望父母的日子。我帶著出家人來到父母家,父母呆了。他們準備了一些素菜,招待了出家人。他們雖然稱出家人師父,卻面色青黑,魂不守舍,無有笑容。他們的思想牢牢地盯在了某一點,他們鼻尖下凝固的空間。

 

在我出家前的一段日子裏,母親一再說:我警告你,在我生命的最後幾年,你不要做傷透我心的事。如果你要做,我死了以後,你可以做。我死了以後,隨便你做什麼都可以。

 

我每週一次去父母家,母親說:你能不能一周來看我們兩次?

 

我支支唔唔:我很忙……

 

每次離開父母家,他們都翻箱倒櫃找出好吃的東西,堅持要我帶回去。不管是寒冬,還是炎夏,母親都送我到汽車站,等汽車來。

 

我已經七十多歲了,很快要八十了。她說:我估計我只能活五年。你不要讓我最後的這幾年很痛苦。

 

這話,她說了幾次。一年後,我在喇榮出家,空行母告訴我說,你父母四年後有壽障,如果那一年不死,還可以活幾年。

 

我對九十多歲的師父說:我很想出家,但不想傷害我的父母。我想等我父母死了以後再出家。

 

師父說:你應該盼你父母長壽,而不是盼你父母早死。

 

我出家後,三年中沒有回家。聽父親說,母親的脾氣非常暴躁,對任何人都粗暴以待。她每天淩晨三、四點鐘醒來,一個人流淚。母親在電話裏對我說,因為你,我將少活十年。

 

令我驚訝的是,在電話裏,母親斟酌著對我說:

 

你已經選擇了出家這條路,這一生,就不要再改變。

 

我給父母家人寄了很多佛教的書,母親說,你讓我看佛教的書,要求太高了吧?我們井水不犯河水,你也別管我,我也不管你。

 

她對我的兩位姐姐說:以後哪一天,我走了,她沒有飯吃,你們一定要幫她,這就算是我給你們的遺囑。

 

她在我出家三年後,說:我想通了,因為我愛你,我要讓你做你喜歡的事,讓你做你覺得快樂的事。

 

父母的離休金較高,母親說:我們的錢,用都用不完。我現在只有一個願望,就是多活幾年。把錢留起來,留給你們。

 

在我的勸說下,父親每年寄幾千元給學院。他說:我們不要念經,不要點油燈,不要供齋,這錢給智悲小學、扶貧醫院和扶貧會。

 

不許你給我念經,母親說:不要給我做任何事。你要做,可以給你父親做,不要給我做,我不需要。

 

她穿孩子穿下的衣服,她給自己買的鞋和衣服,只有十幾元一雙,幾十元一件。她對美食和保健用品沒有興趣,對任何營養品、補品都嗤之以鼻。她的一生,從來沒有愛惜、重視和關心過她的身體,沒有給它吃好的,穿好的,讓它充分休息。

 

她把別人送給她的各種食品和禮品寄給我或轉送給其他人。每年,她寄錢給她的小妹妹和桐鄉鄉下的表哥,去外婆、大妹妹的墓地掃墓。家裏十幾年如一日,什麼都不添置,越來越斑駁破舊。姐姐想幫他們裝修房子,她一口回絕;她從浴缸裏跳出來,滑到在廁所間的瓷磚上,縫了八針。父親要裝修廁所,把浴缸換成淋浴室,她堅決不同意。

 

姐姐說:你想想看她這個人,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年齡,八十歲了,還會從浴缸裏跳出來!

 

她對家人對她的生活上和身體上的關心極不耐煩。這些事,對她不重要。

 

她從來沒有讓別人關心的需要。

 

她身體健康,精神爍爍,看病公費,死後有火葬費。她曾開過一個大刀,臨床一個病人對我說,你母親太硬,我和你母親開的是一樣的刀,我知道動完刀醒來以後有多疼,她一聲不吭!

 

母親年輕時頎長,老了變得瘦小。她奔過各種車輛串流不息的馬路,為了趕一輛大巴。家人再三告誡她,穿馬路必須看兩邊,慢慢走。

 

她說:幹什麼?我為什麼要慢慢走!

 

車子撞了你,是誰吃虧?誰受苦?父親和兄姐們不可思議瞪著她,要她明白。

 

他們敢撞我?我不會被撞死的,我不要你們管!你們煩不煩!

 

她一生都是這樣的,軟硬不吃。

 

有時,我在母親前稱讚她,她說,不要給我來這一套,你以為你說點好話,我就改變了嗎?去!別來這一套。你不要給我嬉皮笑臉!

 

一次,母親找東西,找不到,就罵她找的東西。我批評母親,母親說:嘿嘿!哦,嘿嘿!

 

又說:幹嘛,我為什麼不能罵它?我就是要罵它,我罵了它,它就出來了。

 

她每天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就是這麼一回事情啊。

 

有時用譏嘲的口吻,有時冷笑,有時比較溫和,後面還要加兩聲呵呵

 

就是這麼一會事情,她說:呵呵。

 

無論她站著或坐著,她說這話時,目光向下,似笑非笑,意味無窮。無論說任何事,這句話都會冒出來。

 

它是對一切的總結。

 

我打電話回去,父親和我說完話,問一邊的母親,你要說幾句嗎?

 

話筒那邊傳來母親的聲音:沒有什麼可說的。

 

或者:你說了就可以了!

 

或者:我忙。

 

在母親可以給我打電話時,她從來沒有想起給我打電話。

 

我打電話回家,問母親:你在做什麼?

 

我在度死日。她說。

 

又一次,我打電話回家,問母親:媽,你在做什麼?

 

我忙得很,她說:我有很多報紙沒看。

 

她不喜歡看電視言情劇,對小品、唱歌和古裝戲尤其反感。她喜歡看報和政治方面的書籍。

 

又有一次,我打電話回家:媽,你在做什麼?

 

我在孵豆芽。她說。

 

豆芽不用孵,它自己會長。她是說:

 

她在幹一件沒有任何意義的事。

 

幹一件不必要的事。

 

幹一件需要極大耐心等待的事。

 

她什麼也沒幹。很緩慢,很緩慢。她每天只需要看豆芽一眼,再看一眼,再看一眼,再看一眼,再看一眼,再看一眼……

 

幾乎看不出它的變化,這時,她的心要不為所動。因緣聚合之時,它會長大。

 

我回家探親,母親打開一個又一個櫥門,抽屜,給我看家中的東西。

 

你需要任何一樣東西,就拿走。我沒有捨不得的東西。

 

我把以前的佛經放進一隻紙箱,想放到大櫥頂上。我拿來方凳,母親把我一推,自己一腳蹬上方凳,抱著沉重的紙箱舉到頭頂,用頭把箱子頂到大櫥上。

 

這是她一貫的作風,困難危險的事,猶豫為難的事,她上。

 

母親離休後,學習老年大學的課程,對政治尤感興趣。在很長的老年的時光中,母親學習党的工作報告,政府的工作報告,並把這些報告寄給已經出家的我,希望我能夠學習黨的各項工作政策。不聽廣播、看報、看電視新聞、不關心國家大事對她來說是匪夷所思的。

 

她是離休幹部支部書記,在她八十歲的年紀。她和他們每個人聯繫,組織他們學習,擬討論議題,寫工作總結。她的另一個工作就是頻繁地看望住醫院的老同事,參加他們的追悼會。

 

她說,就像你們上師天天為你們傳法,就是每天給你們敲木魚。我也要督促他們學習,就像放羊,要用鞭子輕輕地,輕輕地打一下。

 

她把從報上剪裁的小詩給我看。那首詩說:

 

她是一棵大樹,無論樹影走到多遠,都會回到樹根。樹影離去又歸來,歸來又離去。大樹的一生,都會給予它庇護。

 

她提到我父親就發出聲,因為父親不喜歡學習這些報告。

 

從小到大,父親都給我母親碗裏夾菜,但母親並不領情,經常對父親大叫,我自己有手!

 

父親皺著眉,痛苦地對我說:你看,你看,這種人!

 

母親經常牙痛,不愛吃水果。父親為了讓母親吃下水果,會剝了桔子,泡在熱水裏。等桔子溫了,給母親。

 

母親在給我的信中說:我不希望你離開我們,因為我一直想,我的身體不如你父親,我可能先走,我希望你能夠照顧你那可憐的老父親。

 

過年了,母親的拜年電話從大年夜到響到初二。母親善於應對,軟硬兼施,從來沒有見到母親失去控制。一位比母親年輕十幾歲的工程師是我家的朋友,他每次見到我都說:

 

我這一生最尊敬、最佩服的人就是你母親。她一生清廉,潔身自好,處理問題很公正,很有方法。沒有人不服她。

 

父親在信中對我說:你母親和領導,同事,群眾的關係都很好,每年,有很多拜年電話,這一點,你母親做得很好,我不如你的母親。

 

我陪父母去菜場,希望幫他們提菜,父母與我爭搶,他們橫眉豎目,直到我讓步,直到他們提得和我一樣多。

 

我和母親散步,長聊,她關心時事,談的多是世間的各種不如意。她說,如果做國家領導,制定合理的政策,就能夠較大程度上利益人民。沒有想到,母親竟然有這樣的理想。

 

我立刻鼓勵母親:媽,我覺得你很適合,你完全有這個能力。今生雖然不可能了,來世,你完全可以實現你的理想。

 

母親無言,默默地走,想著什麼。

 

我走的時候,母親說,我們沒有幾年了,你每年回來看我們一次吧?

 

我吞吞吐吐:一年很快,我兩年看你們一次。

 

母親沒有爭辯,如果我還能活十年,還能見你五次。

 

在他們生命的最後那些年裏,夏天,父母會坐上有空調的輕軌,從城市的西南角到城市的東北角,又從東北角到西南角,癡癡地望著大玻璃窗外整齊的高樓、花園社區、車流和人流……

 

他們有離休證,坐車不用買票。他們坐上一輛又一輛公共汽車,從它的始點到它的終點,又從終點回到始點。公共汽車緩慢地行駛,他們不說話,有些緊張地瞪大眼睛,似乎害怕錯過什麼,眼一眨不眨,瞪視著窗外每一個變化的景象……

 

在這個大都市中,他們成為一對旁觀者,短途旅行家。他們越走越遠,坐上一輛又一輛陌生的大巴,巴士把他們帶到一個嶄新的區域,他們望著陽光下一棟棟新樓,新樓裏的綠色園區、從樓裏走出的人,任何一個場景都一晃而過,他們瞠目結舌、目不暇接,默然無語。

 

母親七十歲那年,說:人生苦短。

 

如果還能見幾面,每一面都一如既往地平淡。沒有闔家團聚的天倫之樂和死別的悲愴,它們被抑制和回避了。他們又回到了巴士的旅程上……

 

這一對都市的行者有一天會從這個城市突然消失,永遠地消失,那座城市將成為一座空城。

 

我一直在想,母親應該來自極樂,否則,不信前生後世、不念一句佛號,作為一個徹頭徹尾的無神論者,她不可能決定往生。

 

如同一面迎風招展的旗子,她永遠生機勃勃、智慧豁達的笑容裏隱含了無言的深深的傷歎。

 

母親,她是一個謎。

 

 

 

心中的光芒

 

那時,還是五十年代末,羅中華的母親懷孕了。她二十多歲,是一個孤兒,住在上海大馬路弄堂二樓,一間朝北的六平方米的小屋裏。孩子的爸爸是四個兒子的父親,和她一個車間的同事。

 

無論多麼痛苦,尷尬、難堪,總還是要活下去。孩子出生之後,病魔纏身。在漫漫長夜裏,母親抱著病得奄奄一息的孩子泣不成聲。弄堂裏的老人聽說她為了給孩子看病,賣了被子、鍋和勺子,搖頭說:作孽!

 

她找到孩子的父親,希望他每月貼一些錢,給孩子看病。孩子的父親還沒有聽完她的話,就驚慌失措地從她身邊逃離。自從她肚子大後,孩子的父親沒有和她說過一句話。

 

年輕的母親找到單位領導,領導判孩子的父親每月付給孩子六元。

 

年輕的母親,沒有從孩子的父親那裏得到過一次六元。

 

羅中華長大,身體好了,頂替母親進了工廠。父親見到他,如避瘟疫,想盡一切辦法換了一個工廠。誰知,羅中華的父親剛喘了一口氣,這兩個兄弟單位又合併了,他又要見到他的兒子,他的冤家,天天和他在一起。羅中華父親的舉動,和這舉動的結局,成為兩個單位同事的笑柄。

 

他們母子,令羅中華父親聲名掃地,家庭幾乎破裂,一生痛苦,日日驚恐不安,仿佛一有風吹草動,天空就會坍塌。

 

十八歲的羅中華對領導恭敬,對同齡同事隨順友愛,對老人照顧尊重,領導又驚又喜,送他上工農兵大學。不久,他的父親退休了,幾十年來,第一次,他從他們母子的陰影裏逃離。大學畢業後,羅中華沒有再回到工廠。他曾在不同的公司工作,後來,他自己開了一家廣告公司。他對雇員們點頭哈腰,總是關照、催促他們提早下班。如果他們加班,他會一直陪伴他們,堅持到深夜,對他們懷有深深的內疚和感恩。他預備新鮮果汁、飲料、茶點,讓人送來夜宵。他付他們高薪,送各種禮物,瞭解他們孩子的情況,叮囑他們關照父母、岳父母。雇員家裏發生紛爭,他總是極力規勸他們向親戚讓步,自己承擔損失,並主動向他們提供各種幫助。

 

任何顧客,和羅中華見過一次面,都會把生意交給他。他們相信了他,他沒有辜負他們的信任。他們為遇到這樣一位誠實、正直,深刻體恤的廣告商而驚訝、慶倖。

 

羅中華極盡全力滿足他們對廣告製作的要求,他精益求精,對他所耗費的昂貴的成本卻羞於提及。他們和他成了朋友。他們珍惜這樣的朋友,他們可以信賴的、罕見的、純潔無瑕的友人。他們希望和他建立更為親密的私人關係,他令他們迷惑、神秘不解,他們渴望接近他,親近他崇高的靈魂。

 

他們邀請他參加各項活動,發現他舉止風雅、慷慨隨和。一次,他們在一家火鍋店進餐,羅中華有事晚到,見到友人把一串串在鋼絲上的活泥鰍放到紅油滾滾的火鍋中,他突然大叫:觀世音菩薩!

 

友人們目睹他痛苦難忍,哄堂大笑,紛紛模仿他的表情和聲音。從此以後,羅中華拒絕參加他們的聚餐。為了和羅中華共用佳宴,友人們答應,只要他在場,決不點殺魚蝦等活物。    

 

羅中華和大學裏一位女同學結了婚,有一個喜歡閱讀的兒子。他不喝酒,不抽煙,不打牌,沒有緋聞和不良嗜好。他的財富源源不斷,他買了別墅,和妻子各開一輛車。

 

羅中華不知道怎樣才能表示對他家保姆的愧疚,他對她們尤為尊重、信任,不挑剔她們的工作。每當聽到友人的妻子抱怨他們的鐘點工,羅中華總是情不自禁讚歎他家的保姆。令友人不解的是,他家換過多任保姆,但每一個保姆到他嘴裏都完美無缺,難值難遇。到友人家做客,他常常問候並感激他們的保姆,在他的朋友面前也再再稱揚。

 

一次,羅中華家的保姆要回去過年,他額外給她一筆錢。她吞吞吐吐,有些猶豫地對他說,他能否預先支付她下一個月的工資?

 

一念從他心中閃過,她不一定回來了。但是,他立刻答應了她,把下一個月的錢給了她。她離開時,他讓妻子送給她衣服、用品,為她準備了飲料、食品和火車上看的書。姑娘心中難忍,問他妻子要了一張他家的全家照。果然,她沒有回來。

 

每年過年,羅中華母親單位的領導都會收到他的邀請和年貨,他們已經變成每天倒走計數的老頭老太。他一直銘記他們的恩德。

 

羅中華常常回到他度過童年和少年的弄堂,看望他昔日的鄰居,那些嗮太陽的老人。他是他們弄堂的主題。他們談論他的父母,他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慨歎命運不可思議!鄰居老太太問他,他是否願意印經書、放生、吃素,隨喜建寺廟,供養僧人?他拿出身邊所有的錢,第二天,又送來了更多的錢。不久,鄰居老太把這些錢的收據鄭重地交給他。

 

他長年不間斷地印經、放生、建寺廟、供養僧人;他資助了越來越多的貧困學生和老人,他對這件事越來越著迷。他開始吃素、戒殺,閱讀更多的佛教書籍。他身邊的友人也因為他上供下施和戒殺。他遇到一位來自西藏的活佛,活佛雙手抱住他的頭,和他行碰頭禮。活佛傳他觀音心咒,叮囑他念念不忘。他把活佛的像放大,用相框裝裱,任何人跨進他家的客廳,都能見到那張醒目的像,都會吃一驚。

 

很多年過去了,羅中華的父親病重,消息轉展傳到他耳邊,他立刻趕到醫院。

 

他帶了補品和禮品,對他父親的妻子說,他是他父親的同事。他的父親刹那間沒有認出他,等認出他以後,忽然從病床上坐了起來,望著他的兒子,不能相信。

 

兒子相貌英俊、光芒四射,對他噓寒問暖,殷切關懷。如此陌生而遙遠,如煦風拂面,和他所有的兒子不同,和他不同,卻是他的親生兒子!

 

他向父親的妻子詳細詢問父親的病情,找到主治醫生,聆聽種種治療方案。他請醫生為父親用具有特殊療效的昂貴的藥品。他留下一疊錢,保證會來看他。

 

丈夫昔日的年輕同事,令他的妻子深深地感動。她一直暗暗憶念這位不可思議的好人。他彬彬有禮,受過良好的教育,有著她的兒子們所不具有的教養和地位。他來自另一個世間,不屬於這個世界。他望著她的雙目,那麼真誠,溫煦,慈悲。羅中華到醫院的當天,她丈夫就從病床上起來,第二天,他就豁然痊癒,嚷著出院。

 

她丈夫換了一個人,心事重重、心不在焉。他不再抱怨他的兒子們,對瑣事也不再關心。

 

她的丈夫,有一天中午,坐在一家豪華飯店,等待他的兒子。兒子遲到了幾分鐘,心中不安,對他的父親再三道歉。他們共餐。他的兒子,任何時候,都關心他內心的變化。他體貼,聆聽他的家事,詢問他每天生活的細節,關心他的妻子的生活、思想和小小的愛好。

 

羅中華的父親,對這一切不感興趣。他衝動、欲言又止,終於,說出了幾個月以來一直想說的話:

 

他非常想和他一起生活,這些日子,他一直想念他,他的此生的最後一些年頭,希望能和他在一起。如果不方便,他不會帶著他的妻子,只是他一個人,和他生活在一起。

 

兒子沉吟,點頭,表示理解。他望著父親的眼、充滿愛意、悲憐和感激,令他的父親深感寬慰。

 

兒子說,這件事他不能決定,因為母親和他一家生活在一起。他要回去徵詢母親的意見。

 

羅中華父親的夢想,引起了他母親的激憤!這位年老的父親,知道他的幻想無法實現,他對一位昔日的同事說,他的所有的兒子加起來,都比不上這一位。他不知道自己前世積了什麼德,居然有這樣一個兒子!

 

他一直思念這個兒子,對他的老伴和兒孫更為寬容、關懷。他不再囤積錢財,放棄了一些嗜好,更願意為別人付出。第一次,他感受到了老伴和兒孫對他的尊敬和愛。

 

他的兒子,他無意義的人生中唯一的意義,他心中炫目的光芒。

 

沒有一個人像他,對每一個人,無論老幼、貴賤、認識、不認識,都一視同仁,那麼誠摯,尊重、珍愛他人的心;他出現在任何地方,都如陽光傾瀉,如光明注入他人心中;他清新自然,無有世間塵俗習氣,在人們心中留下了對高山的景仰;他聲名遠播,凡是接觸過他的人,哪怕是驚鴻一瞥,都情不自禁讚歎他,久久思念他。

 

因為他身影的閃現,和他有緣的人們放下了一念慳吝、狡詐和嗔怨;生起了慚愧和悔恨。

 

人們希望自己能像他,像他那樣卓而不群,受人愛戴;像他那樣慷慨、純淨無私、關心他人;像他那樣相貌莊嚴、財富圓滿、眷屬和睦、智慧過人。他的一個微笑,一句問候,一個點頭,僅僅是他的形象,他存在的本身,會在人們心中留下永遠的驚異和震動。

 

他淨化了他們的靈魂。

 

 

 

窗外的少女

 

多年前,一個夏天的傍晚,我坐在小屋裏,沉浸在閱讀的喜悅中。我前方的西窗敞著,大鵬山、西山和西天的晚霞和我無有隔閡地連在一起。我不時抬頭望向窗外,眺望這爛漫的天空,怕錯失這短暫、美好的向晚時光。

 

正當我低頭繼續看書,忽然,窗外傳來一聲故意的咳嗽——一聲提醒和呼喚,一位十四、五歲的覺姆,背了一袋牛糞,雙手緊拽牛糞袋兩頭的布繩,站在我窗外凸起的斜坡上。

 

除了山羊,很少有人上去這個斜坡。我的窗很高,站在坡下的小路上,不能望見窗內。她為了貼近我的窗,背著牛糞,爬上了那個斜坡。

 

如同窗外的景色吸引了我,窗內的景色吸引了這位少女。見我抬頭,她雙手無法向我招手,就用嘴努起,做了一個接吻的嘴形。這個表示,這一招呼令我啞然失笑,深深感動。我向她招手示意,作為回禮,她低頭尋路,準備下坡離去。

 

 阿裏!(喂)

 

我叫住她,起身拿了一個蘋果和一些糖果到窗前,遞給來到我窗下的少女。她騰出一隻手,把它們揣進懷裏。

 

一顆花生掉到了地上,她背著那袋牛糞,慢慢彎腰,把它撿起。我差點想問:你是覺姆還是喇嘛?因為她像一個清秀、沉靜的少年喇嘛,一身清純,天然無華。年經雖小,卻有一種獨立、自重、有主見的氣質。

 

背牛糞的覺姆消失在小路上。回到窗前,望向大鵬山和西山上的晚霞,我想起了我的母親。

 

有一天,母親斟酌著,告訴我一個埋在她心裏的故事。在她生活的城市,一天,她乘上一輛公交汽車,一位年輕的軍人一見她立刻從座位上站起,對她說:

 

媽媽,您坐。

 

母親一直不能忘懷這位年輕軍人,他的這一聲真誠的呼喚和他純淨高尚的心,令我母親久久憶念,留下了永遠的感動。

 

我的顏色斑駁的木窗框是畫框,這位陌生的出家少女,站在我窗外,在西山的背景前。這幅自然之畫中。這位做過我父母、親友、伴侶和子女的親人,在此世、此地、此刻,背著牛糞,艱難地爬上斜坡,用努起的嘴形向我送來一聲問候。

 

如同那個藏曆三十的早晨,我的窗關著,窗外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我循聲抬頭,見到我的窗玻璃上艱難地攀上一隻小手,手上拿了一小束淡綠的香草。出家人常用它熏屋,驅邪、供養三寶,它是製作熏香的原料。它是我隔了兩個茅棚的鄰居,一個十五歲的小覺姆的禮物。

 

那年,還沒到冬天,我沒有帶膠皮手套,去打水的地方洗衣。一接觸到冰冷的水,我的手痛得錐心刺骨。我蹲在那裏,搓一會手,洗一會衣。一個來打水的覺姆奔向我,一邊使勁揉搓我的手,一邊極為悲憫望著我。後來,來了一位十幾歲的小覺姆,她一見我就放下桶,抱住我又紅又腫的手,放到她懷裏,對我做出種種呲牙咧嘴、痛苦萬狀的表情,表示對我的憐惜和安慰。

 

那年冬天,一個晴朗的中午,我去山坡上打水,厚厚的冰層上只有一個出家少女在洗衣。十二月的天氣裏,她只穿了一件紅色的短袖T恤,裸露出背上的肌膚。見我拿著水桶,她什麼話也沒說,立刻接過去,幫我在滑冰上接水。她把水桶遞給我,又彎腰洗衣服。她默默無語而又莊嚴獨立的氣質令我頓然想起那位窗前的少女。

 

見她穿得如此單薄,我心中湧現強烈的願望,願我有什麼東西可以給她!回到家,我找出一件紅羽絨服和一雙紅棉鞋,往山上跑。深藍的天空下,打水的地方已空無一人,厚厚的冰層反射著刺目的光芒。

 

特雷薩修女曾說:我們大家都期望神所在的天堂,但是這一刻我們就有能力與他同在天堂。此時此刻與他同在的意義是:

 

像他一般地慈愛,

 

像他一般地幫助,

 

像他一般地給予,

 

像他一般地服事,

 

像他一般的拯救,

 

一天二十四小時都與他在一起,

 

在他的苦難化身中接觸他。

 

 

 

尋找生命裏的那一粒沙  (垛垛居士)

 

我喜歡用珍珠來供曼茶羅,這是藏傳佛教裏非常殊勝的積累福德資糧最快速的修行方法。看著這一粒粒的珠子,我知道天然的珍珠是蚌為了不讓進入體內的泥沙刺傷自己,只好分泌出一種珍珠質來包裹它,最終卻孕育出這麼珍貴的東西出來——蚌畢竟是被動的,而我多年來卻一直在尋找自己生命裏的那一粒沙,一塊基石,一個立足點。因為那象浮萍一樣的生命太虛弱、太無奈!也太痛苦!

 

自從接觸佛經,佛的教言擊碎了我所有的夢想,原來生命是沒有句號的,它會因為我們的妄想分別而不斷地湧現出新的景象,永無休止,痛苦沒有盡頭;多麼沉重而殘酷的現實,我的精神世界竟一下子陷入了一片混亂,我不想普度眾生,也不想發菩提心,這些境界離我太遙遠;但是我也不想墮地獄,不想變餓鬼,不想做旁生,我該怎麼辦,還有第二條路嗎?佛說沒有。面對自己被擊碎的世界我無所適從,沒有方向,或許原本就沒有方向,那種激烈地抗爭與自我的矛盾我不知道別的修行人是否也曾經有過同等感受。為了重組我的世界,我被迫學佛,我沒得選擇,我害怕那個結果,因為我相信聖人是不會騙人的,這樣講自有他的道理。

 

幾年下來,我沒有什麼成就,但我終於證實了佛說的是真的,凡夫所有痛苦的根源就是我執,是的,就是這個東西害了我們,我們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為自己,可最終我們到底給自己帶來了多大的利益呢?我們一直以為自己是對的,所有的痛苦都是別人給我們造成的,或者說是環境造成的,我們不肯承認自己錯了。當我用佛的教言來轉變自相續時,我發現一切都變了,事物完全會因為我們心的轉變而變得美好,可見,以前的我們是真的錯了,我們之所以走到今天,全部都是自己造成的。《華嚴經》雲:心如工畫師,能畫諸世間;五蘊悉從生,無法而不造。是的,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們心識的變現,在這裏我們既無所得,也無所失,什麼時候我們的心清淨了,世界也就清淨了,因為萬法本來清淨。

 

我那生命裏的一粒沙終於是找到了,那就是對眾生的一顆感恩的心呐!離開了眾生的福田,怎能成就諸佛菩薩的智慧華果,因為宇宙是一體的,生命也是一體的,這就是佛說的無緣大慈,同體大悲!懂得了這個道理,我想最終我也將孕育出屬於自己的珍珠。

 

我終於明白為什麼祖師們開悟以後會說偈贊佛。

 

是的

 

將此身心奉塵刹,是則名為報佛恩。

 

 

 

空行之日

 

那天上午,我幾次從法本上抬頭,眺望窗外的西天,發現土路上有幾位藏族覺姆正在竊竊私語。這樣的情景非常稀有,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中午,我打開小屋的門,鄰居圓如師一見我就問:你知道了嗎?

 

出了什麼事?

 

住在前面一個藏覺姆,她預知時至,說她會在二十五日空行日往生。聽說她已經給她家打了電話,她家的人正在往學院趕!

 

真的?

 

真不可思議,說不定是菩薩示現,在這個地方,真的不好說。

 

那天是藏曆二十三日,圓如師帶我去見那個藏族覺姆。還沒到門前,我就呆住了。她的土院沒有圍牆,黑壓壓蹲滿了覺姆,望著她的窗,窗關著。她們是她的老鄉和道友,和她非常熟悉。她們都默默地念誦著咒語,臉上混合著困惑、膽怯、激動的複雜的表情。

 

忽然,她的窗開了,覺姆們既畏懼又好奇,恭敬不安地望著她們昔日的道友。

 

她喘著,臉緋紅,身體內部似乎正在承受巨大的波瀾——一種特殊的,旁人無法體會的痛苦,她每說一句話都耗費了很大的精力。

 

望著她的每個人都無法想像,這個身體將在二十五日那天從這個世間永遠消失。

 

藏覺姆三十出頭,高大、莊重,膚色潮紅。她有些艱難地扶著窗櫺,對蹲在她院中的道友說:你們念一個《普賢行願品》好嗎?

 

她的道友們不知所措,看見她們中的一員變成了一位預知者,一位空行。她們低聲地念誦著《普賢行願品》,這位藏覺姆喘著,聽了一會,終於無法支撐,掩上了窗。

 

我和圓如師回到家中,面面相覷,既震撼又困惑,不知該說什麼。

 

一會兒,隔壁叫拉姆的一位藏覺姆探頭,我們連忙喚她進屋坐下。她說,這位覺姆是覺姆中修學較好的一位。她出家多年,瑣事鮮少,不太和其他覺姆往來,修行非常精進,在大圓滿修行班。這個班只有幾十個人。

 

第二天上午,我從法本上抬頭時,見到小路上又有幾位覺姆悄聲細語。如果那位覺姆真的二十五日往生,她的道友怎麼能視若罔聞呢。如果是這樣,她們一定會追悔莫及的。

 

二十五日那天,我忙碌了一天,晚上,我回到家,完全忘了那位藏覺姆的事。快十二點時,我睡下,剛睡熟,忽然被外面的嘈雜聲驚醒,醒來的第一個念頭:

 

那位藏覺姆!

 

我看了眼手錶:十二點零五分。空行之日已過。

 

我跑出小屋,遠遠地望見藏覺姆的土屋的門窗敞著,燈光照亮了她的土院,她在土院中央嘶聲叫喊著,兩手高舉,轉著圈,處於狂亂暴怒之中。黑暗中,我見到披著外衣的圓如和拉姆,她們都躲在陰影裏。環顧山上,更多的黑色身影在她們門前驚秫地眺望。

 

土院裏,藏覺姆一遍一遍直呼她們堪布的名字,這位受到全學院喇嘛和覺姆的禮敬的堪布,具足聖人風範,為法王親自任命管理藏族覺姆。

 

此時,這位覺姆沒有夾帶任何尊稱,她聲嘶力竭地叫喊。

 

你騙了我!你騙了我!

 

極度敬仰她們上師的覺姆們大驚失色,在寒風中簌簌發抖。

 

忽然,癲狂的覺姆跳出光圈,奔上土路。猶如猛獸啟動,森林中所有的動物飛逃而散,躲在各自屋簷下的黑影倏然消失無蹤。

 

第二天淩晨,幾位管家和覺姆的老鄉打著手電筒,在山上找到了覺姆。

 

因為受到了刺激和驚嚇,當晚,覺姆中有多人心臟衰竭。圓如和拉姆不僅心臟病發作,還患了嚴重的感冒。在後來的幾天裏,她們除了給自己倒一點水,拿點吃的,其他時間,都只能在床上靜養。

 

第二天早上,天空如洗。我一人來到那個土院前,見到一位藏族老人和一位少年,他們各自坐在土院的兩個木墩上,頭垂在胸前。他們滿面塵灰,頭髮裏夾雜著黃土和草杆,面容骯髒、憔悴、極度悲傷。見到我,他們抬起頭來。

 

我無法堪忍他們可憐的目光,從他們面前匆忙逃走。

 

他們是那位藏覺姆的父親和弟弟,從遙遠的牧區趕來。他們三天三夜未眠,在那個明亮、寂靜的早晨,趕到了他們親人所在的學院。

 

那天,上午十點,一位受人尊敬的老堪布在覺姆管家的陪同下來到了覺姆家,與覺姆的父親做了簡短地交談。中午,覺姆的父親和弟弟帶了他們親人——那位覺姆——離開了喇榮。

 

我一直還記得那個清晨,如同嬰兒一般初生,洗去了夜晚的黑暗和憂傷。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來到覺姆的土院前。

 

喇榮溝的清晨是那麼莊嚴、神聖,寂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聲。

 



精進

感動

加油

鮮花

握手

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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