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賢行願品》觀修原理 導論
濟群法師
導 論
在盛行大乘的漢傳佛教地區,《普賢行願品》的流傳極為廣泛。許多佛弟子都將本品作為日常念誦功課,而寺院晚課的“八十八佛大懺悔文”中,也有一半內容出自本品,以此懺悔業障,掃除修行道路中的違緣。在藏傳佛教的修行中,源於《行願品》的七支供亦倍受重視,被視為一切法門的前行。所謂前行,即修法前的準備工作,包括集資和淨障兩方面。集資,是積累成佛所需的福德、智慧資糧;淨障,則是懺悔業障。我們之所以流轉生死,正是業力所致。《行願品》告訴我們,“若此惡業,有體相者,盡虛空界不能容受。”這些無盡生命中造作的罪業,是促使有情流轉生死的動力,也是障礙成佛修行的阻力。所以,在廣泛積集資糧的同時,必須徹底懺悔業障。
那麼,我們如何在短時間內圓滿積集資糧,並清除無量罪障呢?漢、藏兩地的祖師大德們都提倡依《普賢行願品》修行。《行願品》的核心內容為:禮敬諸佛、稱讚如來、廣修供養、懺悔業障、隨喜功德、請轉*輪、請佛住世、常隨佛學、恒順眾生、普皆回向十大願王。發願,想必大家都不陌生。在人生的各個階段,我們曾有過這樣或那樣的願望,但這些願力往往現實而渺小。“普賢行願”所以被稱為願王,是因為每一願皆以廣大無限的發心為基礎。“禮敬諸佛”,是以盡虛空、遍法界、十方三世微塵數諸佛為禮敬對象;“恒順眾生”,同樣是以盡虛空、遍法界一切眾生為恒順物件。
《普賢行願品》為《華嚴經》最後一品。“華嚴”教法至圓至頓,素被譽為“經中之王”,此無上甚深法門最終也是導歸普賢行願。由此可以看出,十大願王對於修行的意義極為深遠。根據我個人的修學心得,認為本品可以兩句話作為總結,那就是“菩提心的無上觀修,佛陀品質的臨摹方法”。所謂“菩提心的無上觀修”,是因為本品乃修習菩提心的殊勝法門;所謂“佛陀品質的臨摹方法”,是因為按本品所揭示的法門修行,能指引我們直接通過臨摹而成就佛道。若按《行願品》著手修學,會發現成佛距離我們並不遙遠,而且是切實可行的。從這個意義上說,本品是一部教我們如何成佛的寶典。
在正式進入《行願品》的學習前,我們首先要對佛法有一些基本認知。
一、暇滿人身的重大意義
人生最重要的是什麼?或許會有很多答案。卻很少有人會想到,和我們在世間所能得到的一切相比,人身才是最可珍貴的無上至寶。
人們往往意識不到這一身份的價值,似乎生而為人是理所當然的事,根本不值得慶倖。我們賺點小錢也會開心,對得到這個“人身寶”卻毫不在意,因為它是免費的,不是我們花錢買來的。其實,我們身上的任何一個器官遠比財富更重要。當我們擁有健全的色身時,或許體會不到,明亮的眼睛有多麼重要,完整的四肢又有多麼重要。我們習慣於擁有,習慣得幾乎感覺不到它們的存在,自然也忽略了它的價值。一旦失去之後,才會追悔莫及,甚至願以全部財產來換取它們。如果沒有眼睛,我們就看不到整個世界;如果沒有雙手,連基本生活都難以自理。報刊上,時常可以看到病人為移植器官而歷盡艱辛、傾家蕩產的事例。得到一個器官尚且如此艱難,何況完整的人身呢?若是失去這一身份,也就失去了在世間擁有的一切。
我們的一生,不斷處於各種追逐中,追求金錢、事業,追求家庭、感情,以為這就是人生的全部。為什麼會產生這些欲求?是因為凡夫這顆無法自主的心需要它們來填補。若仔細評估一下,其價值究竟何在?我們期待的這一切,只代表暫時的需要,也只有暫時的意義。因為它們都無法永遠保有,我們不過是暫時的經營者或保管者。死亡來臨,我們什麼也帶不走,甚至這個身體,最終也要化為灰燼,回歸大地。伴隨生命繼續流轉的,唯有無始以來積累的業力,這才是和我們須臾不離的。而在隨業風漂流的漫長歲月中,得到人身的機會微乎其微。
現代人感覺不到人身難得,可能因為我們看到的人太多了,尤其是在城市,到處人滿為患。另一方面,生個孩子也很容易,似乎人身不見得那麼難得。但從宏觀角度來看,得到人身的概率在一切生命中卻是微不足道的。雖說世界人口已達幾十億,其數量仍無法和其他眾生相比。僅僅在我們可以看到的畜生道,一個蟻窩就生存著成千上萬的生命,而在廣袤的海洋和森林中,更生存著難以計數的眾生。
佛經記載,某日,佛陀從地上抓起一把樹葉詢問弟子:我手中的樹葉多,還是大地的樹葉多?弟子回答:當然是大地的樹葉多,手中所有無法比擬。佛陀以此告誡大眾:得到人身的有情,如我手中的樹葉;未得人身的有情,則如遍佈大地的樹葉。
在無盡輪回中,我們曾墮落地獄,曾淪為傍生。如今雖然生而為人,但百年之後,能保證自己再得到人身嗎?人身的意義,不僅在其難得,更在於它的價值重大。我們能用這個身份做什麼?或許不少人會覺得,這個身份可以用來賺錢,用來養家糊口。在這個世上,多數人都不曾對現有人身善加利用,反而淪為這一身份的奴隸,不僅要為生存奔波操勞,更為了滿足不斷增長的物欲忙碌一生,操勞一世。尤其是現代人,極度缺乏因果觀念,在幾十年的人生中,因貪圖享受而不斷造業。一旦離開這個世界時,帶不走分毫財富,卻背負了沉重的惡業,實在得不償失。
當然,也有些人能利用今生造福社會,或通過修行改善自身生命。但總體而言,都未發揮人身的最高價值。這一最高價值究竟是什麼?那就是成佛!在生命的某個層面,人人具有和佛菩薩同樣的品質,經中將此喻為“貧女寶藏”、“力士額珠”。一旦將蘊涵如來智慧德相的牟尼寶珠打開,我們也可以像佛菩薩那樣自在解脫,廣泛利益眾生。
或許有人會感到疑惑:為什麼我們現有的境界和佛菩薩毫無相似之處呢?這是因為,我們固然具有佛菩薩那樣的潛質,目前卻滯留於凡夫心的層面,尚未將此寶藏打開。事實上,很多人根本不知自家有如此寶藏尚待開發。即使聽說,也往往當作神話一笑了之,既不能直下承擔,亦無心挖掘開顯。因為我們現有的心行是如此狹隘,甚至容不下這種可能性。
作為學佛者,必須認識到生命是無盡的,而不僅是今生這幾十年。眾生雖然平等,但因業力所致,起點各不相同。有些天生聰慧,福報深厚;也有些資質駑鈍,福薄命苦。所以,我們不能只考慮現世,更要著眼未來。人天善法的修習,正是立足于暇滿人身的獲得。得到人身,既出離了三惡道苦,更對生命發展具有重大意義。六道中,唯有人的身份可以修行。地獄、餓鬼太痛苦、畜生太愚癡,天人則太快樂,都無法精勤道業。唯有人類處在苦樂參半的環境中,兼具抽象思維能力,能為離苦得樂而追尋真理,開發智慧。
佛陀是以人的身份修行成就的,諸佛同樣是以這一身份成就的。可見,人身是成佛之路不可或缺的護照。得到人身,有如得到一次超凡入聖的大好機會。若不善加珍惜,蹉跎一生,不知何時才能再有這樣的幸運。所以說,認識暇滿人身的重大意義,直接關係到我們能否利用今生學好佛法。
二、念死和觀苦
認識到人身的意義,不是為了對此身份產生貪著,而是利用它成就道業,所謂借假修真。故應發起勇猛精進之心,這就需要通過念死和觀苦來策勵道心,激發求道的迫切感。
人身難得而易失。死亡,幾乎是人生唯一可以確定的事實,無人可以例外。千百年來,無論是帝王將相還是賢聖名士,乃至歷代高僧大德,皆已先後離去,差別只在於辭世方式的不同。百年後,在座的各位也要到不同去處報到。死亡,好比恢恢法網,疏而不漏。
然而死期卻是不定的。尤其在當今社會,天災人禍頻繁,我們隨時都在面臨死亡的威脅。但未死之前,我們總覺得死亡似乎很遙遠。特別是年輕健康時,更覺得死亡與己無關。雖然也知道世上每天都有人離去,但總是心存僥倖,以為屬於自己的日子還長得很。惟有親人離世,才會使我們體味到死亡的陰影。而到自己必須直面死亡的時刻,方有切膚之痛,方才驚慌失措,可往往為時晚矣。
生命極其危弱,一口氣不來,轉息便是來生。若我們時常觀想死亡,便能減少對世間的貪著。因為所有執著都是建立於對“恒常”的嚮往,可在死亡面前,這一切又是多麼微不足道呵。曾經擁有的金錢、地位,對於亡者又有什麼意義?念死無常,不僅能使我們以超然的心態生活,更為我們揭示了修行的關鍵,那便是“捨棄今生”。不論是以什麼方式貪著今生,都將成為煩惱棲息的土壤。所以,想要究竟解脫生死,必須以捨棄現前享樂為代價。
人生短暫,一期生命結束後,我們又將走向何方?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未解脫生死前,我們必然在輪回中。如果曾經造作惡業,就可能墮落於三惡道。其中,最苦為地獄道,世間所有的刑罰和刑具都無法與之比擬。地獄又分八寒地獄和八熱地獄,不是極冷便是極熱,日夜在其中千生千死、萬生萬死。稍次為餓鬼道,始終處於極度饑渴狀態,即使得到食物也無法下嚥。最輕為畜生道,但也時刻面臨弱肉強食和任人宰殺的恐懼。其中,僅僅是畜生所受的折磨便足以令我們膽寒,遑論餓鬼及地獄之慘烈痛苦。
現代人對惡道苦或許感到隔膜,因為我們更信服“眼見為實”的事例。那我們就來觀察一下人道,其實,人間苦難也是三惡道的顯現。有些人整天被煩惱和病痛折磨,那種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痛楚,仿佛身處地獄;也有些人對財富的需求永無饜足,始終被病態的渴求折磨,又仿佛餓鬼一般;還有些人終年為生計拼命勞作,幹著比牛馬更累的粗活,所得卻僅能果腹,除求得溫飽外再無任何目標,這樣生存方式和動物又有什麼區別?時常觀察惡道苦,能幫助我們生起出離心,否則就容易貪著現世,造業亦在所難免。如果不加以警惕,那些惡道苦也許就是我們的未來。
不僅惡道是苦,輪回的本質就是苦。在我們的感覺中,世間似乎有苦有樂。尤其是有錢有勢者,還感覺挺風光。但任何快樂都潛藏著痛苦,即佛教所說的有漏皆苦。所謂有漏,就是不完整、有缺陷。無錢時固然痛苦,有錢了還是煩惱;未成家時覺得孤獨,成家後才知問題更多。饑餓時面對大餐備感幸福,食之過量便立即轉為痛苦;疲倦時睡上一覺渾身舒暢,但若沒完沒了地躺下去就讓人煩惱了。可見,由欲望滿足得來的快樂是多麼短暫善變,稍縱即逝。
真正認識到輪回是苦,認識到三界有如火宅,必定引發強烈的出離心。當我們迫不及待地想離開一個地方時,自然不再有心思貪著什麼。反之,若對世間尚有愛執,勢必無法與修行相應,因為用心的起點就錯了。
三、放棄我執
一切執著的根本是我執,即執著有個自我。因為我執,就和眾生有了自、他的對立,由此帶來新的痛苦。生活中我們可以發現,那些特別在乎自己的人,煩惱往往也特別多;反之,無私的人卻更容易快樂、自在。
“我”是什麼?其實只是一種感覺。比如一本書,本身並不存在你、我的差別。但我們將這本書買來之後,就會在其上附加“我”的標籤。一旦確立這種感覺,這本書的損壞或丟失就會影響到我們。而在此之前,無論它發生什麼變故,都不會對我們構成傷害。再如我們去購房,未買下之前,房子出現什麼問題都無足輕重,因為它還未和我們發生關係。可買下之後,它的任何變化都會牽動我們的心。這種難過,正是由於那些附加的“我”的感覺所致。
為什麼我們會為這些瑣事煩惱,而非其他更重要的事情呢?世間每天有很多災難,有很多人遭遇挫折或離開人世,但我們只是感歎一下,不會有多少切身感受,更不會因此寢食難安。這是因為其中還未粘上“我”的標籤,一旦發生的事情中介入“我”,感覺立刻就不同了。如果那個遭遇挫折的是“我”,那個離開人世的是“我”的親人,一場普通的人間悲劇便頓時上升為頭等大事。是呵,在我們的世界中,還有什麼比“我”受到傷害更嚴重的事件呢?當一個不相干的人去世了,我們會覺得人皆有一死,未足為奇;可當親人或我們自己面臨死亡時,就不會如此坦然面對了,不是抱怨上天不公,便是哀歎自己薄命。
可見,一切煩惱皆圍繞“我”展開。我們將緣起的念頭和想法當作是“我”,將種種不是我的當作是“我”。若不是受這種錯覺的影響,那些來來去去的念頭,又如何能在心中生根,進而傷害我們呢?如果沒有“我”的干擾,世間的無常變化就是我們能夠接受的客觀規律,就如我們能夠接受四季更替和草木枯榮那樣。